【作者】李瑞璞，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
【摘要】华侨领袖叶来享有“吉隆坡王”之誉。19世纪后期,叶来为清末知识界留意,其事迹经梁启超之手而广为人知。辛亥前后,叶来的历史书写渗入抗清排满,反帝反封建的时代意涵。在抗战期间,关涉叶来的历史书写既被用以动员华侨驰援祖国,又为日本侵略势力所利用。随着华侨史研究的展开,专业史家廓清叶来生平经历,最终将其还原为一代南洋侨领。知识界围绕叶来进行的知识考古历程,折射出知识生产与社会变革之间错综复杂的关联。
一、“殖民伟人”初现
叶来少年时即赴海外谋生，其生平事迹并未见于国内地方史乘。清末时，知识界与海外世界的联系逐渐紧密，叶来之名方出现在中国本土知识人的著述中。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叶来的历史书写业已出现，其生平事迹成为提振国民精神，提升民族自信的思想资源。
南洋当地报刊可见叶来的历史书写。叶来1885年去世，同年马来亚《海峡时报》大致介绍了叶来生平，并称其曾为英殖民当局效力。1893年，《雪兰莪杂志》登载叶来人物传，据马来亚当地报刊之言，叶来曾主动寻求和英国殖民当局合作，并自愿出让吉隆坡经营权。南洋因地处东西交通要冲而成为清末知识界理解中国与世界关系的重要一环，南洋华侨华人则因与国内政治局势的紧密关联而为人所重。清末外交官及游历异邦的中国人根据自身见闻传递域外知识，叶来事迹则随着本土知识人与外部世界日渐密切的往来而受关注。由清末本土知识界生产的叶来书写与海外报刊不同。广东嘉应州人黄遵宪先后任驻日、英使馆参赞及旧金山、新加坡总领事，熟稔南洋华侨情势。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吉隆坡所处的东南亚地区已被欧美殖民势力纳入全球扩张版图，并成为列强争夺的焦点。与此同时，中国本土知识人与海外世界的交往渐增，在此机缘之下，叶来因开拓异邦而为人所留意。异乎英殖民当局掌控的南洋本地报刊中的记述，清末知识精英强调叶来迫于英殖民势力而让出吉隆坡属无奈之举，其中暗含对英殖民势力倾轧南洋侨胞的愤慨。
清末知识人将华人到异邦谋生称作“殖民”。在国势倾颓、内外交困的时局之下，“华侨殖民论”在知识界颇有市场，此论蕴含殖民扩张为近代世界必由趋势的意味，同时反映了近代知识人面对国家主权沦丧时的民族主义意识。在此背景下，叶来凭开拓海外而获“殖民伟人”之名。1902年，梁启超在《新史学》中将“历史的人种”分为“世界史的”及“非世界史的”两类。借由人种之说，梁启超将欧洲诸国视作文明发展的理想范本，并视欧美殖民扩张为走向文明的必经之路。1905，梁作华侨人物合传《中国殖民八大伟人传》盛赞欧美航海殖民事迹，极力发掘中国海外交通史中的类同元素。故知识界应尽力发掘华侨英雄事迹，为国民树立榜样。梁启超在《中国殖民八大伟人传》中盛赞叶来为“英属海峡殖民地开辟者”，其统领侨民抵抗柔佛国王，最终统治柔佛及槟榔，将统治权让与英国殖民者等事均现于此篇。梁启超《世界史上广东之位置》亦述及叶来。梁启超所作华侨人物合传屡被转引化用，叶来的知名度显著提升。1910年《南洋群岛商业研究会杂志》刊登《中国殖民古今伟人传》，论者力图证明华人有能力如欧美殖民列强一般进行海外扩张。梁启超制造的叶来书写还为专业史家采纳。可见，梁启超所著华侨人物合传有力推动了叶来事迹传播。
不难发现，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叶来已被中文世界留意。叶来于吉隆坡开矿谋生、保卫华侨，其领地为英殖民者所侵占的生平事迹已为游历海外的本土知识人所知晓。在“华侨殖民论”叙事框架之下，能否对外殖民扩张被视作国家文明强盛与否的标准，而叶来武装抵抗、经营海外的生平经历恰能满足知识精英的“殖民想象”。论者将叶来开埠吉隆坡与欧美殖民航海活动相并举，意在说明中国亦曾具帝国荣光，这折射出知识界对保国强种的希冀。梁启超《中国殖民八大伟人传》对后世影响深远，叶来被冠以“殖民伟人”之名，并为后世提供了如叶来开拓吉隆坡、率众抵抗当地土著、叶来因缺乏祖国支援而丧失吉隆坡等母题。以这些母题为轴线，后世知识人因时而变，对叶来生平事迹进行持续不断的传播。
二、反清革命、抵御外敌与成为“吉隆坡王”
辛亥前后，由梁启超架构的“华侨殖民论”影响仍在。与此同时，华侨被视作支援国内革命的重要力量。经张永福、冯自由、胡汉民等人的阐发，南洋华侨之于国内革命的重要性被极大彰显出来。知识界据前代母题进行知识的再生产，叶来书写被用以振奋国民精神，批判清廷腐朽与动员华侨。在叶来事迹传播的过程中，梁启超所著华侨合传多被转用，叶来终获“吉隆坡王”之称。
辛亥前后的中文知识界将叶来经营吉隆坡与欧美殖民扩张相对接，以期振奋民族精神。至1915年，梁启超《中国殖民古今伟人传》中涉及叶来的文字被单独辑出，以《叶来》为题收入高等小学国文教材。叶来被嵌入“海外殖民”的叙事框架中，其与哥伦布等西方航海家一道被视作类同的叙事符号。论者意图以此证明中国国力曾能和欧美相匹敌，从而提振国民精神，增强民族自信，其叙事模式与“华侨殖民论”一致。
辛亥前后的叶来书写还被用以申斥清廷没落腐朽。随着反清革命渐起，叶来的历史书写掺入反对君主专制的意涵。此论延续至20世纪30年代。民国教科书亦以叶来让吉隆坡地于英国殖民者之事佐证清王朝腐朽。至20世纪40年代，叶来失地事仍被教材编纂者用以讽刺清廷腐败。教科书中的叶来书写直接影响学生群体对叶来的认识。教科书在叶来事迹传播及形象塑造上确有实效。
抗战时期，叶来开拓南洋事演变为动员各方华侨华人支援祖国的思想资源。在抗日救亡的时代背景之下，叶来事迹被用以论证华侨素有爱国之心，与叶来相关的历史书写则被添入了抵御外敌侵略的意义。饶有兴味的是，叶来书写亦为日本侵略势力所用。1941年12月，日本偷袭珍珠港，随后出兵东南亚并占据马来亚等地。沦陷区报刊则应声而动，为日本军国主义侵略行径寻找正当性，关涉叶来的历史书写则为其所用。叶来以华人身份统领南洋华侨，亦与日本侵略者所施行的“以华制华”有相耦合之处，故其生平事迹为沦陷区媒体合理化侵略行径的资源。侵略与反侵略阵营立场全然相悖，双方却同时生产关涉叶来的历史书写，这足以说明叶来生平事迹的影响力与社会价值。叶来出洋谋生、统治异域的事迹因与时代议题与政治形势相勾连而为知识人所重视，其“吉隆坡王”的形象逐渐鲜明。
综上可见，自清末民初以降，叶来的历史书写随时势改易而被赋予不同的思想意涵。知识精英巧妙地将叶来出洋谋生事迹与排满反清、反帝反封建、抵抗外敌等时代主题相对接，叶来的历史书写被赋予了极高的思想价值与时代意义。梁启超所著叶来传记在叶来事迹传播与人物形象塑造中发挥着不容忽视的影响，以开拓海外、血战土酋及统治吉隆坡为抓手，知识精英细述叶来发迹历程，其为“吉隆坡王”已然成为关于南洋华侨的常识性认识。
三、还原真实的南洋侨领
在重视华侨力量，动员侨民投身祖国建设的时代背景之下，南洋问题与华人华侨史的专业学术研究于20世纪20年代中后期逐步展开。随着专业研究机构的建立，叶来之名屡屡现于华侨史著述之中。可见叶来一直处于专业史家的研究视野之内。在厘清叶来基本生平的基础上，专业史家的创见可举三端：其一，揭示叶来出洋动因。家境贫困与战乱所引发的社会动荡被专业史家视作叶来出洋谋生的动机。其二，揭示叶来与南洋华侨秘密社会的关系。专业史家并未回避叶来与南洋秘密社会的联系，秉笔直书叶氏与其他侨领之间相互倾轧及经营鸦片与赌博等事，这在很大程度上还原了叶来作为吉隆坡华侨首领的真实形象。其三，辨析叶来“称王”之说。经史家之手，叶来形象从“吉隆坡王”终被还原为一代华侨领袖。
除厘清叶来“称王”之事外，专业史家还对既有的叶来知识进行细节纠谬。经史家考订，叶来书写中的历史细节更趋真实可信。由上可见，叶来的知识系谱在华侨史研究勃兴的背景下更趋完整。经专业史家之手，叶来其人逐渐褪去传说色彩，其开垦南洋的事迹更令人信服。南洋社会调查是民国学术界记述叶来事迹的开始，叶因经营吉隆坡的丰功伟绩而为民国学人所关注，其生平事迹亦愈发明确清晰。随着华侨史研究的开展，专业史家为证明华人之于南洋的开埠之功而广搜例证，其考证叶来事迹仍保有以华人“殖民”域外之史实以振奋国民精神的目的。经过专业史家之手，叶来从带有传说色彩的“吉隆坡王”逐渐变成行迹切实可考、具有开埠之功的南洋华侨领袖。
自19世纪末以来，知识精英之所以选择书写叶来，个中原因莫过于叶来生平事迹恰能与不断切换的时代议题相勾连。清末政治时局致使知识界以能否殖民扩张作为衡量强盛进步的准绳，而叶来出洋谋生、战胜土酋、称王一方的生平事迹恰能满足知识精英的“文明”想象。面对内忧外患的国内局势，知识人将叶来开埠与列强殖民相对接，意图以此提振民族精神。在清末革命浪潮之中，叶来因带领华人华侨开拓海外而被赋予抗清排满、反帝反封建的时代意义。辛亥以降，华侨因在革命中有鼎力相助之功而备受重视，后又成为支持抗战的重要力量。在“华侨爱国论”盛行的背景下，以叶来为代表的华侨领袖成为政学两界不断进行知识考古与知识生产的对象。在此过程中，叶来生平事迹日趋完整，其以“吉隆坡王”之盛名为知识精英所重视，而经专业史家的细致考辨，叶氏最终被还原为一代南洋华侨领袖。近代知识精英围绕侨领叶来进行的历史书写与知识考古历程，则在很大程度上反映着人文知识生产与社会变革之间互动共生的逻辑。
摘自《历史教学问题》2024年第1期，原文约22000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