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凛然,南开大学中国社会史研究中心暨历史学院。
【摘要】21世纪以来,“人类世”逐渐发展成为国内和国际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人文科学广泛关注的前沿科学领域。但历史学,尤其是中国史学科在该领域的话语较为孱弱,直接以此为主题展开的知识生产也相对稀薄。中国史学者参与人类世研究既可为更加整全地理解人类世科学提供助益,也会反哺中国史学自身成长。在本体论层面,大气、水、生物、岩石等与人类世密切关联的地球圈层和中国历史过程存有相关性,这提示着我们历史的主体并不单一;在认识论层面,在人类世概念框架下,集矢于中国现当代历史进程中的人类活动与地球系统之间存在复杂的交互反馈,人类世将不再仅是中国史研究可有可无的背景板;在方法论层面,人类世这一新路标会指引中国史学科与地球系统科学等自然科学加强合作,为中国史学提供理论方法上的启迪。
一、人类世科学的兴起与挑战
鉴于行星地球的诸多条件和过程因人类活动而发生的深刻变化,21世纪初,诺贝尔化学奖获得者、大气科学家保罗·克鲁岑等在《全球变化通讯》《自然》发表文章,从地球历史角度阐发“人类世”概念,拉开人类世研究大幕。克鲁岑将“人类世”界定为“由人类主导的地质时代”,以区别于已延续一万余年的全新世。实际上,克氏的观点正是对同时期地球系统科学新进展的呼应。2001年,与地球系统科学具有耦合牵涉的“国际地圈生物圈计划”总结了该项目十年研究的关键成果,强调了人类活动对地球表层系统的深度影响。这期间,“人类世”概念在学术界获得更多曝光度,讨论热度快速上升。2009年,瑞典环境科学家约翰·罗克斯特伦等在《自然》刊文,提出“行星边界”理论,为“人类世”研究再增重要维度。同年,负责维护国际年代地层表的国际地层委员会设立人类世工作组(AWG),负责开展“人类世”作为正式地质年代单位的可行性评估。经多年辩论,AWG最终投票决定,人类世具有正式地质纪元的现实性,起始时间拟定为20世纪中期。不论国际地学界最终对人类世如何规范,在现实世界中,人类世已然存在,并已化为全球科学家在多空间、多时间尺度展开的学术活动。
事实上,虽然不乏误读和曲解,但英语学界的“人类世”术语早已突破自然科学的边界,渗入考古学家、历史学家、社会学家、哲学家、文学家的学术讨论中。近年来,具有跨学科性质的《人类世》《人类世评论》《人类世科学》陆续创刊,有力促推了人类世科学的成果发表和学科进步。人类世研究兴起十余年来,历史学科作出了积极的智识贡献,其代表性学者当推美国历史学家约翰·麦克尼尔。同时,麦克尼尔还以历史学者身份受邀加入AWG,成为AWG的跨学科专家组成员。麦克尼尔用杰出的研究成果展示出历史学科参与人类世科学讨论的重要性。中国的人类世研究始终与国际学界同行,为推进国际人类世科学发展作出了积极贡献。
概括地说,“人类世科学”是通过地球系统科学等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人文科学交叉融合,以人类世和地球系统为时空体系,揭示地球系统与人类过程的关联性,分析“人文—社会—经济—环境”巨系统中相互作用关系的一门复杂系统科学。中国拥有丰富的人类世科学研究资源,中国科学家在人类世领域取得了重要进展,中国哲学、文学、政治学、戏剧与影视学等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者也在该领域努力掘进。无论从学科逻辑上看,还是从国内外的研究境况上看,历史学界的研究状态都有些滞后,不多的人类世史学成果多集中于世界史一级学科及其西方史学理论专业中,且多是以引介、评析西方历史学者的人类世成果为主,中国史学科内以人类世为题开展的实证性研究付之阙如。
今日,地球历史和人类历史均进入人类世时代,中国地球科学家对人类世的研究主要以中国人类世地层为对象,通过建立关键标志物和代用指标体系等,辨析全新世以来人类活动强度变化。其研究方法多以放射性、化学、物理、生物等代用指标的时间序列记录,分析人类活动历时性强弱变化,划分历史阶段、节点,体现了极强的自然科学专业性。但从人类活动与地球系统的互作反馈视角看,我们有理由追问:为什么在不同时期会发生不同的人类活动?不同时期不同活动的具体过程是什么?人类活动强弱变化的前因后果有哪些?面对地球系统不同圈层的不同反馈,人类的回应又会如何?影响几何?地球科学家正在绘制人类世画幅中地球印记的一半,但人类活动的另一半却犹抱琵琶。进一步讲,主要凭借湖泊沉积、石笋、珊瑚、树轮等地质生物载体,直接推断出那朦胧的半幅画卷,精准度值得商榷。中国具有世所罕见、延绵不断且极为丰富的人类历史记录,具有发达的历史学科。在当下强调跨学科研究的背景下,对于人类世这一超复杂科学所提出的时代课题,自然科学家与中国史学者都需要超越单一学科限制,加强合作,尽量将更为完整的人类世画幅呈现给世人。要言之,人类世时代需要关注地球变化,并需要中国史学参与地球变化的研究,而中国史学参与其中,则会为更加整全地理解人类世科学提供助益。
与此同时,中国史学对人类世科学研究的更多参与也会反哺历史学科自身的成长。人类世科学强调人类活动与地球系统彼此作用的历史过程。自有文字记载以来,特别是近代工业化以来,人类活动与地球系统的互动不断增强,研究中国历史上的人类活动与地球系统之间的互作关系,有助于为当今可持续发展、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中国式现代化提供史学资鉴,也是对经世致用这一中国史学优良传统的实践转化。人类世概念宣告人类成为一种地质营力,人类世科学在多重时间尺度、空间尺度展开研究,其核心是系统科学思维。对习惯于沉潜在某朝某代某人与某人之间生发的历史事件或历史态势中的传统史学而言,这确实具有理论方法上的冲击力。但是,史学学术史告诉我们,中国历史学常常是在回应时代发展、迎接学术挑战中实现学科自身的重大突破。我们有理由相信,人类世科学将为中国历史学人如何以新的视角看待这门古老学科及其理论方法的更化提供启迪。总之,开展人类世视域下的中国史研究,具有时代、学术与国家战略方面的多重驱动意义。
二、人类世视域下中国史研究的潜在内容
众所周知,作为一门经验学科,历史学是不能单纯依靠概念来完成工作的。如何将“人类世”这一总括性术语,转化为史学研究实践中可以直接经验的具体对象,关乎人类世进入中国史研究的可行性。与作为科学命题的“人类世”界定相一致,人类世视域下的中国史研究应以现当代历史时期为重点。历史分期与地质分期在现当代史中实现良好衔接,有利于构成“建立在人类世概念基础上的新史学的起点”。人类世地质年代相关标志物揭示,过去史家较少将其置于研究中心的一些对象或范畴,却可以经由人类世科学更多地被纳入中国史研究议程中。
检视已有中国史研究成果,塑料议题长时期内少人问津。虽然民国时期上海等城市已经开始有塑料生产、销售,但数量有限,中国塑料产量的快速增长发生在1949年,特别是195 8年后,国产聚氯乙烯树脂生产装置投产后,塑料工业开始有发展,1972年后,一批石油化工原料生产基地建立,推动其发展。因易加工、使用方便、价格便宜,塑料制品在工农业生产和人民日常生活中普遍存在,乃至日用而不觉。但废弃塑料对岩石圈、水圈、大气圈,甚至人类自身也逐渐构成威胁,造成“白色污染”。不同于用经济数据勾勒的塑料产业史,人类世视域下的中国塑料史研究更强调塑料生产、使用,特别是回收的历史过程,强调塑料在“人文—社会—经济—环境”巨系统中的传递,考察民众使用塑料制品的规模、程度和态度变化,分析政府相关政策制定、执行实践的变迁以及彼此的互动。在自然科学家关于微塑料沉积记录的科学研究旁,对塑料历史所做的稽考叙录正是历史学家徐徐展开的那半幅人类世画作。
可以说,现今塑料的主要制作原料已是化石能源。人类世科学研究提出,以煤、石油等为代表的化石能源燃烧所形成的颗粒物,构成了人类世较理想的标志物。毫无疑问,能源史也是人类世史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此外,人类世时代也是中国能源转化的重要历史时期,从化石燃料到可再生能源的转变是实现碳中和的重点,将会产生深远的历史影响。20世纪50年代,基本与“人类世”起始时间同步,中国在小水电、沼气池、太阳灶、风力提水机、小型风电机、中低温地热利用和小型潮汐电站等新能源上有所尝试;1990年后,新能源开始有了较大程度的发展;2010年后,以太阳能发电、风力发电为代表的新能源出现了“爆发式增长”。人类世视域下,中国新能源的历史研究更是亟待开发的处女地。
从时段看,新能源发展研究的重心已处在新时代。然而,虽有学术倡议和学理讨论,但限于主客观条件,对新时代十年展开的严格史学意义上的实证研究仍然较少。从人类活动与地球系统互动角度对新时代部分予以破题,存有较强可行性。
生物多样性保护较多地会落脚在动物史研究中。地球不仅是人类唯一的家园,也是家养和野生动物的家园。人类世科学提示历史研究应更多关注与人类同属地球生物圈中的动物。在人类世时代,人类对地球生物圈进行了史无前例的重构,人类世科学研究认为,家养动物可作为人类世标记物。在中国史书中,关于动物的记述并不少见。现代学科意义上的中国动物史研究起步于农史和历史动物地理学,以牛、猪、马、兔、家禽、蚕、蜂、鱼、皮毛动物等为对象的动物生产史研究产生了较为丰厚的成果。不过,相较于以动物内史和动物经济生产价值等为核心探讨的研究,环境史在推进中国动物研究方面,与人类世概念框架更加意蕴相通。在中国现当代史中,人类活动与生物圈以及动物多样性之间的联系大为增强,隐藏其中的多样态的研究题目有待开掘。总之,需将“人类世”概念框架落入微观自然保护区案例人与动物的互动史实中,以凸显历史感。
从研究内容上看,由于研究视角的转化,人类世已将中国史研究的论域予以较大拓宽,即使是过去有一些研究基础的史学课题,也有了重新梳理的必要。在人类世时代,城市建设、化肥施用、水库大坝、冰箱家电、林木草地等诸多主题均与地球系统相关圈层产生关联,因此有将其划入中国人类世史研究对象的必要。若将“人类世”视域比喻为一个手电筒,则经过其照射,在中国历史研究这一庞大的仓库中,诸多曾被放置于角落无人问津的物件闪闪发光了起来,一些常被历史学家取用的物件也经此照射后焕然一新。我们需要使用好这些物件,因为他们中的某一件或某一类有可能会成为人类世史研究的标志性对象,从而带来新的突破性成果。
三、人类世视域下中国史研究的致思路径
在中国史学科内展开人类世研究,看似进入全新境域,但绝非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中国环境史、历史地理学、农林牧史、灾害史等多个史学分支在各自领域已贡献了富含人类世因子且宏富多样的学术成果。在一定程度上,人类世史研究正是在上述学科已有的基础上,特别是沿着中国环境史研究已开辟的学术径路,对其的进一步深化。于环境史而言,这种深化体现为两点:一是时段上,人类世史研究的重心恰在中国现当代时期,与中国环境史现当代“起步”阶段实现对接;二是内容上,环境史以人与自然关系为主题。此外,相较于历史地理学、农业史、灾害史等研究,除时段差异外,人类世史研究还有一些其他侧重。人类世史研究的一些特质可以概括为:研究议程设置上与新兴的人类世科学具有较强关联;研究思路上更强调人类活动与地球系统的交织以及人类活动对地球系统的影响;理论方法上与地球系统科学具有一定的亲缘性。
长久以来,中国历史书写以人的活动为中心。虽然史学发展日新月异,但无论传统史学对象于帝王将相,还是新近发展对象于贩夫走卒,除少数史学分支外,史家的关注重心依旧是人类的历史活动,而地球这一人类“唯一的家”不太能够映入其眼帘。从当下回望,显而易见,随着人类活动的巨量增长以及更大规模的矿产资源开发、围湖造田、填海造陆等人类活动,20世纪后半叶的地球表层地貌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快速变化。与之相关的是,科学技术不够发达也影响着传统史家对地球历史的认知。简言之,从人类世角度看,我们的现实世界是由人类历史相对短期的过程与长时段的地球生命史以及更长时段的地球系统历史交叠塑构的。在本体论层面,气候温度、能源材料、山川河流、动物植物等人类世概念框架下的具体化对象,在中国历史进程中始终存在,并与我们人类活动产生交织,型塑当下的世界,这说明历史的主体并不单一。当下的历史学若还具有以史为鉴的功能,我们就不能对地球大气圈、水圈、生物圈、岩石圈与人类相关活动的互动影响无动于衷。这种思维方式对我们今天的历史研究愈发重要。人类世科学提醒历史学者,我们在埋首努力还原具体的纯人类史片段的同时,不要忽略这些片段存在于更为宏大的地球系统演化史中,并与他们一荣共荣、一损俱损。据此,在人类世概念框架下,参考人类时间与地球时间、生物时间的叠合视域,集矢于中国历史中的人类活动与地球系统之间的复杂交互反馈,人类世绝非只是历史研究的背景板。
通过人类世科学,我们了解到,包括人类活动在内,地球各圈层相互作用、相互依赖,构成作为复杂整体的地球系统。地球系统科学及其系统思维,通过人类世史这一中介,也会对中国史学更好地应对“碎片化”现象产生启迪。利用系统科学理论和方法研究地球系统的变化,是地球系统科学发展的新跨越,也是当今世界重要的综合集成、学科交叉、新兴学科领域。有过地球系统科学学习或训练的历史学者,即使在讨论如塑料制品的使用、城市的汽车尾气排放、自然保护区的动物活动等个案问题时,也会思考塑料污染与野生动物的关联,与人们生产方式、生活方式的关联,也会不自觉地将所谈论的问题置于人类活动与地球不同圈层彼此互动的框架内,并与相关圈层的相关史实产生联想,做可能性的联接和论证。深度的人类世史研究应以现当代时期的人类世因子为重点,同时也应对全新世以来,至工业革命、信息革命整个人类历史进程内具有人类世因子的关联内容,产生整体性、系统性思维的勾连和关照。
需要说明的是,本文所识之“人类世”“人类世科学”更多对标的是国内外自然科学的概念界定与规范,仅适当参考英语学界人文社会科学,且主要是历史学的人类世成果。这是因为,即使都强调“价值中立”,但人文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的显著差异恰在于前者的“价值中立”相对有限,一个国家和地区的政治历史、文化习俗、自然环境等因素,均型塑着文科研究者对经验事实的运用、判断和理解。相对而言,自然科学的“人类世”概念赋予了中国人类世史研究以更为严谨的科学性标准。相较于自然科学,西方人文社会科学的部分人类世叙事,有的渲染过度的悲观情绪,控诉心态较为浓郁,有些话语具有极端化倾向,有些直接从传统人类中心主义滑向地球中心主义,典型如其中的“灾难叙事”。这一情状也部分反映出西方世界人类活动与地球系统关系演进的历史文化与现实。显而易见,如此话语表述与中国历史实践存有较大差异。中国在思想和实践上所呈现的历史事实显然已经超越了西方思想界生态中心主义与人类中心主义的论争。人类世时代的中国实践来自于我们推进“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共建“地球生命共同体”等新思想和新理念的贯彻与落实。可以说,中国的人类世史研究也应以此为思想和理论指导。
史料是历史研究的基础。由于人类世史研究的主题相当多地落在了历史学与地球系统科学等自然科学的边界上,中国史研究,特别是现当代史研究中高度重视的搜集、整理、辨析未刊档案等史料以及在此基础上的描述、归纳等技术经验,依然重要,但并不足够。一些办刊时间较为悠久的自然科学学术刊物刊登的关于中国自然状况的文章中,含有历时性质的人类世因子多不胜数,具有转化为人类世史史料的可能,对此我们应多加留意。
地球系统科学是建立在遥感技术、计算技术和许许多多观测试验基础上的新学科,使用遥感技术、计算技术和新观测实验方法,地球系统科学产生了大量的数据和材料,也可以成为中国人类世史参考利用的新史料。
历史是过程的集合,无论对地球科学还是历史科学,归途都应是造福当下、造福人类。在人类世科学兴起的今天,开展人类世视域下的中国史研究,具有时代、社会与学术多重驱动力。人类世概念框架拓宽了中国史研究的论域和史料范围,使我们可以带着“人类活动与地球系统关系”的问题意识更好地抵达历史经验现场。中国人类世史研究着眼于多重时间与人类历史时间的交叠,对话地球系统科学等自然科学理论方法,聚焦中国历史,特别是现当代历史时期人类活动与地球表层系统互作反馈乃至协同演化的过程。在回答时代之问、推动学科融合中,中国的人类世史研究可以为更加整全地理解人类世科学提供助益,为促进人与自然和谐发展,推动构建地球生命共同体作出更多史学贡献。人类世已经开启,人类世科学已扬帆远航,人类世的中国史研究正在路上。
摘自《学习与探索》2023年第12期,原文约170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