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桓占伟,河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殷商王朝修建了庞大的城邑,使用着成体系的甲骨文,拥有无可匹敌的军事力量,取得了处于时代前沿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成就,周人也称其为“大邑商”,声威之隆,达于天下万方。然而,这样一个泱泱大国,竟然不堪一击,一战而亡于“小邦周”之手。殷商亡国带给人们的震撼相当巨大,即使作为胜利者的周人,也谆谆告诫后人“殷鉴不远”。因商朝灭亡形成的这一成语至今广为流传,足见殷商亡国事件影响之深远。
一、殷周贵族上层对殷商败亡的共识
商王自称“予一人”,拥有最高决策权和最终决定权,殷商灭亡,纣王理当要承担主要责任。殷周可信文献中,殷末贵族上层及周初武王、周公、成王在不同场合,都曾提及殷商败亡原因。
《尚书》的《西伯戡黎》与《微子》两篇文献,保存有殷商末年社会动乱、王朝危亡的可信史料。其中有殷人自身对王朝危亡原因的认识。《西伯戡黎》是周文王战胜位于河东的黎国,殷商政治统治出现重大危机,殷臣祖伊奔走告纣的记载。很可能纣王把危机原因归咎于祖先神不加保佑,故祖伊才直陈问题出于纣王自身,指出不是先祖不襄助子孙,而是纣王过分戏怠,逆天道而废典刑,自绝于先王,故遭弃于上帝。祖伊虽未明言纣王“淫戏”的具体表现,但纣王曾“以酒为池……为长夜之饮”,说明酗酒应为纣王“淫戏”的主要内容。微子与箕子均明确指责纣王“沈酗于酒”。关于纣王酗酒导致的问题,三人认识高度一致。可见,在殷末贵族上层看来,殷商危亡与纣王酗酒有直接关系。
武王征商,需要战前动员。《尚书·牧誓》作为可信的西周文献,记载了武王在牧野之战前的动员讲话,其中言及纣王诸多恶行。
西周建国后,周人统治着数量庞大的殷遗民,武王、周公经常对这部分特殊群体加以训诰。不少训诰也涉及殷商败亡原因。武王、周公对殷遗民的训诰,重心虽在于强调殷商灭亡是上帝的威罚,但也或隐或显地指出纣王迷乱于酒、过分逸乐的问题。
《尚书·酒诰》是康叔赴卫就国前,周公代表成王对他的训诰。这是西周统治阶级上层的内部谈话,所谈内容可信度比较高。有意思的是,周公不但明确把酒与邦国丧亡联系起来,而且把“燕丧威仪”视为殷商灭亡的重要原因。
周公指责纣王“酗于酒德”“淫泆于非彝”。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酗酒之风迅速蔓延,成为殷人族群性的“污俗”,出现了“燕丧威仪”情形。“燕丧威仪”又使得“民罔不衋伤心”。《尚书正义》将其释为“民众无不衋然痛伤其心”,似非达意。此处之“伤心”,应作“失去民心”解,实际是《孟子·离娄上》所载“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的来源,是周公首次把王朝兴衰与民心向背建立了关联。“燕丧威仪”四个字承上启下,极其重要,既是纣王“淫泆于非彝”的严重后果,又是“天降丧于殷”的直接原因,隐含着殷商亡国的关键信息。
二、“燕丧威仪”解析
“燕丧威仪”四个字当中,“丧”是动词,即“失去,丢掉”之义,无需过多解读,需要深究的,是“燕”和“威仪”的涵义。
“燕”本身有饮酒燕安之义,只是,饮酒也分“燕私”与“燕礼”不同场合。如果商王在私下场所燕饮娱乐,即使醉酒不省人事,也只会被极小范围的侍者知晓,不会产生太大政治影响,更不会导致身死国亡的历史悲剧。周公既以“燕丧威仪”为殷商败亡之因,则“燕”必非“私燕”,应为官方性质的含有政治象征意义的“燕礼”。“燕丧威仪”是指纣王在正式燕礼上丧失了“威仪”。殷商晚期已经出现燕礼。射礼早在晚商就已经流行,是商王暨各方贵族阶层成员参与的弓矢竞射礼,通常习射于水泽原野处,射后有享祭先祖之礼。古人先燕后射,燕射一体,国家级别的燕礼受到统治群体高度重视,具有特别重要的准则功能。
燕礼多在帝王正殿举行。在正殿举行燕礼,既有表示相亲昵的意思,又象征着在燕礼上明确的各项准则具有官方背景。西周燕礼的传统,理应有从殷商传承的成分。来宾参加燕礼,要醉不及乱,始终保持和乐有序。宾客醉了一定要离开,这是礼的要求。但常识告诉我们,喝醉还能不丧失控制,需要强大的定力,非常人所能为之。这样既可以落实国君要求,领受国君盛情,又能保持自身体面,心照不宣地维持燕礼秩序。燕私作为非官方场合的礼仪仪式,还要保持醉不及乱,何况具有政治礼仪背景的官方燕礼呢?臣子陪国君宴饮,过三爵就被认定为非礼,怕的就是喝醉丧失礼节。因此,君臣在燕礼上饮酒作乐,只是为了烘托气氛,双方之意均不在酒,而在于维系、确认并强化君臣之间政治关系的各项准则。
据《仪礼·燕礼》记载,燕礼程序有“祭脯醢”“祭酒”“坐祭”等祭祀祖先的活动,说明燕礼还具有宗教性质。这种宗教植根于祖先崇拜,彰显着长幼有序、上下有节、贵贱有等、君臣有义的社会准则。因此,燕礼的目的,本质上在于强化君主独尊,巩固君臣政治关系的基本准则,明确臣子的等级贵贱。当然,燕礼也可以联络君臣感情,并使这种感情在仪式程序上得到升华,产生一种超越于日常生活的神圣感。周礼与殷礼有继承有损益,周代燕礼与殷商燕礼相比较而言,在仪式程序上也许会有一些新变化,但其功能却不会轻易改变。殷商时期的燕礼,理应也是商王用来明确既定政治准则的手段,在殷商政治统治中占有重要地位。
纣王在燕礼上丧失的“威仪”是什么?春秋时期卫国大夫北宫文子的解释最具代表性。北宫文子把威仪视为贵族君子外在的形象举止,并被后世学者奉为圭臬。尽管在现有甲骨文材料中没有发现“威仪”一词,但周公言及“燕丧威仪”之时,尚去殷商未久,且殷周所用文字体系又相同,似可推定,晚商时期燕礼应存在周公语境下的“威仪”。在现有西周金文文献中,“威义”凡四现,并被认为来源于先王。
西周习见文、武、成、康、德、礼、恭、敬、刚、柔等单字形式的观念词汇,以合成词形式出现的“威义”,显得很不寻常。传世文献显示,“威”在商代已是一个独立观念,并被认为来自于上帝。盘庚迁殷,训诫官员民众,即云“予迓续乃命于天,予其汝威,用奉畜汝众”。迁都被盘庚说成是听从上帝的威命,是为了延续臣民性命,并非是他要威吓大众。商末、周初文献中,“威”总是与上帝或天相关,“威”自天降的说法极为普遍。
商王作为上帝所降之监,是上帝在人间的代表,可以传达上帝的威命,也可以代表上帝对违命臣民实施惩罚。在殷人全体族众尊崇神灵的时代背景下,商王假上帝之威,才能“有威而可畏”,为自身政治行动寻找到神圣性依据,使人们相信他的各项安排来自于上帝意志。因此,“威”是保障手段,是商王实施政治统治的前提,其最终目的是要确立“义”。“义”也是一个很古老的宗教观念,它的形成要早于德。先秦文献中,义经常与内外、上下、远近、贵贱、君臣之“分”相对应,是政治准则和等级秩序的代表。在重要的国家祭祀中,主祭者往往是商王,故主祭权即是最高权力象征。尤其是在宜祭上帝这种带有族群共同神灵性质的祭礼上,商王借助与上帝沟通交流的唯一性,为自身“予一人”的独尊地位涂上了神圣色彩。商王在国家层面拥有独尊地位,各级宗族长在自身宗族中同样拥有独尊地位,他们在宗教祭祀中拥有主祭权。这样,殷人宗教领域的“尊神”,根本上落实为世俗领域的“尊尊”。不难想象,能够亲临祭祀现场者必然身份特殊,他们或者是王室成员,或者是深受商王信赖与倚重的贵族勋旧,带有“亲亲”性质。这样,义就同时具备了“尊尊亲亲”两大特征,而“尊尊亲亲”,也是对中国后世具有深远影响的宗法精神基本内核。义蕴含着殷商政治统治的各项准则,其植根于氏族血缘关系,发端于原始宗教背景下族群首领对所获物的分配,生成于殷商祭祀中“杀牲”和“分肉”的程序,与燕礼所要确认和维系的君王独尊、君臣有义、贵贱有等的观念恰相一致,亦当为殷商政治统治的观念基石。
“威”来自于上帝,在宗教仪式上凸现出神圣性;“义”出自于商王,在政治统治中表现为准则性。“威”与“义”合并为“威义”一词,正是商王神道设教,通过仪式性语言及行为确立殷商政治准则的历史印记。因此,商王在燕礼上秉持“威义”,事关王权的神圣性和政治准则的确定性,事关统治群体内重要成员身份地位的确认和群体认可,是一件极其庄重严肃的事情。如果因宾主酗酒而言行失当,屡丧“威义”,就会使燕礼上的宗教祭祀和政治礼仪失去神圣性和取法意义。《诗经·小雅·宾之初筵》是有关西周时期燕射礼的诗歌,其中形象地记载了宾客醉酒后场面失控的混乱局面。宾客东倒西歪,狂呼乱叫,丑态百出,把那些象征身份地位的笾豆都搞乱了。燕礼饮酒,目的是“维其令仪”,即维护那些美好的政治准则,可场面一旦失控,竟至于“不知其秩”,连最起码的秩序也丧失了。
燕礼仪式上有宗教祭祀和政治礼仪的不同环节。在宗教祭祀环节上,如果商王醉酒轻慢于神灵,就意味着对神灵的亵渎,会使人们不再对上帝的威严产生敬畏,继而对商王政治统治的神圣性产生怀疑。这将导致“尊尊”之义沦丧,消泯祭祀仪式中所固着的族群凝聚力和共同情感,带来内部分裂的危机。纣王对上帝轻慢,遭到了上帝抛弃,这可以称之为“丧威”。在政治礼仪环节上,纣王如果因醉酒而行为举止失当,破坏了俎豆、牲体、荐羞这些“人格的物化”的分配规则,贱者取得贵骨,贵者分到贱骨,分配的礼器和食物没有遵循亲疏贵贱的地位等差,失去了准则和秩序,那么,寓于燕礼中的长幼、内外、亲疏、贵贱等关系就会随之出现混乱,使得“亲亲”之“义”不存,既定政治准则丧失。殷商时期,血缘纽带对政治统治至为关键,来自族群内部的支持是王权的基石。这个基石一旦被抽空,就意味着王权成为空中楼阁,再坚固的堡垒也会从内部坍塌。
“燕”有燕礼上饮酒之义,“威”又与上帝相关,“义”乃是殷商时期的政治准则。这样看来,周公所言的“燕丧威仪”,是对纣王酗酒、不敬上帝和丧失既定政治准则的高度概括,实际上与微子、箕子、武王的认识保持着内在一致。“燕丧威仪”使纣王政治统治的神圣性和权威性荡然无存,使朝野上下共识性、普遍性和通行性的政治准则陷于混乱,纣王政治统治的合法性也必然随之出现严重的认同危机。一旦王朝的宗教认同出现危机,政治秩序陷入混乱,就会使统治群体内部众叛亲离。殷商统治阶层内部离心离德,不但族人非难,民怨沸腾,而且波及遥远的鬼方。在这样的情势下,也就注定了牧野之战前徒倒戈,殷商一战而亡的悲剧命运。
三、“燕丧威仪”何以可能
让人难以置信的是,纣王何以能在庄严隆重的庙堂之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屡屡做出“燕丧威仪”这样匪夷所思的举动呢?我们认为,失去约束、极度膨胀的王权,才会导致“燕丧威仪”的混乱局面。
首先,纣王自恃才智无双,过于自负而拒斥谏言。文献显示,纣王的确有着超凡的个人能力。纣王高大英俊,勇智俱足,辩才无碍,自认为天下无双。甲金材料也提供了一些佐证。商代末叶,一般认为是帝辛时期,出现了一些较为特殊的纪念商王行猎成绩的记载。殷商人才济济,能够猎获猛兽的武士应很多,但自武丁以来,只有纣王获虎、获兕、射艺高超、获鼋之事被特别记录下来,或用宝石装点,或用吉金铸器,刻意渲染的成分相当突出。这自然会令人联想到纣王对自身勇武的洋洋自得,也可体察得到纣王近臣对他的着力吹捧。这些文物记载,从某种角度来看,也是显示纣王自命不凡的实物证据。纣王自视甚高,且重用费中、恶来等谗谀之人,故宗族近臣虽多次进谏、强谏,但纣王“弗听”甚而发怒,最终王子比干被杀,箕子被囚。宗族近臣下场尚且如此,一般臣子自保不暇,何敢直言进谏呢?在荀子看来,纣王纵然自视再高,但毕竟是人不是神,对重大危机不能未卜先知;加之谗谀之臣极力吹捧,宗族近臣又畏祸不敢进谏,终至蔽塞视听,落得个头悬“赤旆”的可悲下场。
其次,对夷战争的胜利使其自我陶醉,膨胀的王权轻视准则约束。卜辞中有不少帝纣征伐人方、尸方的记录,说明殷商与东夷常有战争冲突,且持续时间长,战争规模也比较大,涉及地域比较广甚至深入到淮河流域。不少文献记载,帝纣有突出的军事才能,对东夷的战争也取得了最后胜利。
在王权不断膨胀的情况下,纣王具有俯视一切的神圣权威,能够作威作福,为所欲为;甚至通宵达旦酗酒,达到了丧失理智,丧失时间意识的地步。这样,“威仪”的既定政治准则自然形同虚设,可以肆意突破,失去应有的约束力,沦为纣王眼中不值一提的小事。而这样的行为,就为纣王其后“陨身”埋下伏笔。
最后,信“有命在天”使其丧失最起码的忧患意识,丢掉对天命的敬畏之心,无视迫在眉睫的危险,沉溺于歌舞升平之中。民众都盼望着上帝降下威罚,纣王早日倒台,形势已经变得岌岌可危。纣王确信,既有“天命”在身,王位自会永固世享,“小邦周”即使侵犯了边鄙属国,也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毕竟,历史上殷商王朝边境经常遭到土方、邛方、盂方等方国袭扰,这些入侵事件从未对王朝带来真正威胁。某些小邦即使发展壮大了,但其再强也赶不上“大邑商”。纣王自认为战争主动权永远掌握在他手中,不率先对天下万方发难就是一种恩惠,怎么可能会有小邦不自量力,敢来挑战他的神圣权威呢?故“大邑商”不需要什么忧患意识,倒是应抓住平定东夷后天下太平的闲暇时机及时行乐。这自然是对天下局势的误判。纣王只能听到对其圣化、神化的信息,蔽塞日久,“予一人”的天之骄子形象就会自我确认;发展到极致,会目空一切,甚至不再敬畏上帝鬼神,自己崇拜自己。没有敬畏情感,把自己的想法等同于天命,从而无视天命。
四、威仪之丧,纣所以亡也
纣王酗酒,“燕丧威仪”,就会不断造成政治过失,产生君臣矛盾。这些被轻易忽视掉的过失和矛盾,经过不断积累,会系统性放大,从根本上腐蚀掉殷王朝的政治准则,需要引起高度重视。其实,对于细节问题引发大的灾难,古人也保有清醒的认识。箕子从纣王用象牙筷子而预见到亡国的命运,深具忧患意识。只是纣王已陶醉在天下太平的假象中难以自拔,箕子也只能装疯卖傻以求自保。
周公也极为重视政治细节,要求避免积累细小的政治过失。小问题引发大灾难,也屡屡见诸史册。国家治乱存亡的原因极其隐晦,即使人们处心积虑地去探求,也苦于难以把握,但其发端却如秋毫可见,只要洞察并规避细微过失,就不会引至大的灾祸,故贤哲们多强调要注重细微问题。无论“一话一言”“克勤小物”,还是“君子慎独”“贵微重始”,都重在强调政治家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是关乎国家兴亡的大事,必须注重“嫌疑纤微”,做到“别微绝纤”。“千丈之堤,溃于蚁穴”,是为不易之论。认真处理容易的小事,方能避开大的困难;敬畏细微的过失,才能远离大的灾祸。就此而论,李斯关于纣亡之说,可谓一语中的。
殷商燕礼上设置饮酒环节,本是为了维护既定的宗教政治准则,纣王却使之蜕变为无度的宴乐,丧失了政治统治的神圣性与合法性,导致统治集团内部分崩离析,从而给周人以可乘之机,最终酿成亡国的历史悲剧。这与纣王极度自负导致的极度蔽塞有关。极度自负使其自我神化,拒斥谏言,进而目空一切,迷信天命;极度蔽塞又使其错判形势,纵情逸乐。两者的合力,使殷商王朝这个强大的堡垒从内部崩坏了。国不突亡,惟逸亡之;政不立息,惟慢息之。纣王忽视对政治准则的细微关照,而最终压死骆驼的,却正是那一根根看似微不足道的稻草。
文章摘自《北京师范大学学报》2021年第2期,原文约200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