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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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光文治的内弱外强及其后果

信息来源: 《历史与社会》(文摘)2023年第1期 发布日期: 2023-03-24 浏览次数:

【作者】罗检秋,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

【摘要】同光之际,清廷一度收回了督抚们掌控的大部分军政权力,却始终缺乏对文治主导权的自觉。同光朝廷对于重建庙堂儒学和经学消极迷茫,而理学廷臣恪守程、朱教条,无所作为,与地方理学家因时变通、经世致用的取向反差鲜明。晚清内弱外强的文治格局一直没有得到清廷的重视和扭转,学术文化主导权的地方化遂不可逆转,从而加剧了清朝的崩溃之势。

一、内外参差的儒学教化

中国古代文治的重心是在儒学引导下,通过科举考试、研读儒经和刊刻典籍等举措对四民进行人伦教化,塑造价值观念和社会风尚。然而,在太平天国冲击下,作为人文渊薮的江南惨遭战乱戕害,大量学宫、庙宇、书院被毁,许多士人被迫逃亡,甚至像曾国藩的经学朋友邵懿辰那样死于战争。因之,重建儒学教化成为中兴的文治主题,但它是由地方官绅主导、实行的。曾国藩被困祁门时,曾经自留遗书以备死。同治三年十一月,两江总督曾国藩恢复中断了十二年之久的江南乡试。同时,湖北、贵州、广东等省都恢复了因战争而中断的科举,标志着儒学的制度保障机制得以重建。耐人寻味的是,有的地方官绅已流露出对科举会试的不满。同治四年,曾国藩、李鸿章会奏朝廷,请劝捐修复江宁、常州两府学宫。他们恢复儒学教化的愿望不仅践履于自身施政,而且影响各省大吏。

修建书院是“同光中兴”的地方要政之一。湘军克复安庆后,曾国藩捐廉修葺了安庆敬敷书院,招集士人入读。举人涂宗瀛道光末年在京从吴廷栋、倭仁问学,后入曾国藩幕府,同治年间任江宁知府,其间将寺庙田产划归钟山、尊经、惜阴、凤池四书院,聘请学者名儒授徒。又如苏州的绝大多数书院、祠宇都毁于咸丰十年的战火,却在同治中期以后重建。咸同之际,湖南成为兴学重教的中心地区,湘军将领于此也不遗余力。同光年间,复书院、建义学的风气遍及南方,波及北方诸省。战火之后,重建儒学教化大体是从朝廷到地方官绅的共识。

清廷虽然涉及文治问题,却既无统揽全局的思想蓝图,又无切实举措。道光年间,太常寺卿唐鉴是京师理学的中心人物。唐鉴作《国朝学案小识》,守道救时为己任,贯通内圣和外王。其所守之道基于宋学,尊程、朱而排陆、王。唐鉴以理学享誉士林,曾国藩、窦垿、吴廷栋、何桂珍、倭仁等人从之讲道问业。道光二十六年,唐鉴致仕归里,与罗泽南在省城一见如故。京师理学人物遂与在野理学家罗泽南、方东树、路德、贺瑞麟、朱琦等人学术上遥相呼应。然而,咸丰帝长期不信任理学人物。曾国藩创办湘勇以后数年,并未得到清廷真正的信任。他最初保举吴嘉宾、李鸿章等人为地方官的奏疏均遭部议驳回。到咸丰十年四月,咸丰帝同意明代理学家曹端从祀孔庙。实则朝廷对理学家从祀文庙进行了严格限制。但在咸同变局中,理学经世派成为清朝的中流砥柱,理学的实用价值迅速彰显。

应顺天府尹蒋琦龄的疏请,清廷于同治元年三月发谕:重申崇儒重道。可见,清廷依重程、朱理学的倾向有所增强。同治二年十二月,清廷责成地方官吏教化民众。朝廷以“宣讲圣谕”为教官的首要职责,不能不使教化的儒学内涵大打折扣。同治帝继位后,朝中理学官僚梦想再现魏裔介、熊赐履等人启沃康熙的故事,致书手握重兵的曾国藩,请其力保倭仁为帝师。倭仁随后身膺帝师,并于同治元年重掌翰林院,李棠阶、李鸿藻、吴廷栋等人在同治朝也逐渐显赫。颇具象征意义的是,同治八年正月十六日,清帝在乾清宫赐宴,倭仁领满大学士、尚书西向坐,曾国藩领汉大学士、尚书东向坐。于是,理学在晚清的重要性臻于高峰,却隐含了满、汉和央地权力的分野。

同光朝廷的儒学教化偏重宣讲太后、皇帝诏谕,学术色彩远逊于清前期。直至光绪三十四年,清廷摇摇欲坠时才准许将顾炎武、王夫之、黄宗羲“从祀先师孔子庙廷”。晚清最高统治者既无心培植庙堂儒学,而知识水平又停留在古代。农民起义风起云涌之时,咸丰帝频繁地拜神、拈香,清帝轻教化而佞鬼神的信仰偏向一直延续到清朝灭亡,与许多远鬼神的“中兴”儒臣等形成鲜明对照。朝廷和地方对于儒学教化的自觉性既然相去天壤,其文治实效自然也不可同日而语。

二、央地经学的消长

从康熙到乾嘉,经筵御论的学术倾向不无变化,而形式上重视经学。咸丰朝延续了经筵形式,而实效甚微。康熙朝日讲成为惯例,增进了君臣间的儒学交流,助益清初庙堂儒学的建立。程、朱经注仍见诸咸丰殿试,春秋经筵也大体保留下来,所讲内容重复以往,而较强调道德礼义。不过,这些仅仅是经学形式。

更有甚者,在长期没有皇帝亲政的同光时期,经筵形式已不复存在。那么,如何培育小皇帝的儒学基础?同治元年二月,两宫太后为同治帝选定祁寯藻、翁心存、倭仁、李鸿藻为师傅。因此,倭仁启沃清帝的文本是辑录古代帝王事迹及名臣奏议的《启心金鉴》。勤勉的李鸿藻在同治元年即参与编写《治平宝鉴》,又青睐于讲授宋英宗时期太后临朝的故事。同治三年五月,清廷令倭仁、贾桢选派翰林十数员。然而,帝师们所授囿于帝王之学,同治帝较之康、雍、乾幼年的经学熏陶已经难望项背。光绪年间也无经筵,此时殿试策问已注意到汉、宋学论题。这可谓经学再受关注的表征,一定程度上汲取了清代汉学家的见解。然而,光绪帝缺少研习儒经的愿望和精力,经学熏陶流于表层。

晚清朝廷经学形式残缺的同时,刻书也变得有名无实。康雍乾时期,内府武英殿是全国最重要的官书局,集全国之财力、物力,编刻人员近千人,精选底本,校刻、印刷精美,刊刻钦定经、史、子、集图书,旁及各种典籍。但至咸同时期,武英殿急剧衰落,所刻书籍仅寥寥数种,光绪朝所刻也仅有24种。这种状况虽有客观条件所限,而主要根源在于最高统治者的学术造诣和认识。然而,其时督抚刻书方兴未艾,接续了经学脉络。江南官私藏书多毁于战火。于是,晚清地方官书局接踵兴起。各地书局的刻书重点均为《四书》《十三经》《二十四史》,有的也涉及先秦诸子及近代西学。同光年间,督抚设立的官书局总计达30余家,成为重建学术文化的重要工程。地方书局得到清廷认可,却不是清廷诏谕的产物,一定程度上体现了理学经世派的文化自觉。督抚们学术上多兼容汉、宋,重视程、朱理学。

晚清兴建的一些书院成为重兴经学的中心。光绪十年,江苏学政黄体芳得两江总督左宗棠支持,在江阴创办南菁书院。次年,王先谦继任学政,在院中设立书局。两年后刊成《皇清经解续编》,收书207种,凡1430,篇幅超过阮元编纂的《皇清经解》。这与朝廷无暇续修《四库全书》形成了鲜明对照。光绪五年,郭嵩焘与湖南学政重建湘水校经堂。这些举措未必能挽末世之颓风”,却表明了经学的区域性增长。稍后,四川的尊经书院也成为培育经师的摇篮,发展为西南地区传衍经学的重镇。很大程度上因地方官绅的倡导,经学虽受晚清战火和西学的冲击,却在同光时期有所恢复。原来偏重理学或经学薄弱地区,汉学还有相对发展。

三、保守或经世的理学分流

康熙朝庙堂儒学汲取了在野理学,而咸同朝廷对地方理学缺少注意,遑论吸取民间学术。同治及光绪初年的朝中理学官僚在清议导向上不无意义,朝廷与地方理学家的学术基础亦大体相同,但二者思想倾向反差明显,也表明其文治关怀的高下之分。

首先,朝中理学官僚多视程、朱理学为万能的治平理论,固守“诚意”“居敬”信条而不能在学理上因时变通。地方理学人物在究心程、朱之学时,注意因应时势,重释理学,最终将重心转向“开新”方向。曾国藩尊程、朱而不完全排斥陆、王,又兼采汉、宋学之长。罗泽南不满记诵词章之学,而重视讲求身心性命之学以明道,提出士人治学居处当为醇儒。他们穷理明道,大体将礼治作为践履途径,形成内理外礼的儒学结构。居处草野或身任督抚的理学人物学术上多是阐释程、朱旧题,却将内圣功夫推衍于以礼治国,将理学导向了更新、发展的轨道。

其次,朝中理学官僚号称“正人立朝”,却流于空谈性理,很少涉及社会实际。吴廷栋、方宗诚地位不同,而都认为同治初年朝政有中兴之象。他们侈谈内圣修身,而置用人行政的实务于不顾,没有改变忽近图远的习气。当然,晚清也有精明的廷臣。恭亲王奕好理学。但是,恭亲王的礼学重心是重塑君主权威。这与郭嵩焘等人因时变礼的主旨显然有别,却包含强化君权的现实针对性。循奕的策略,朝廷和君主的权威无疑会得到加强,但太后垂帘听政也不合礼制,故他以君君臣臣为主旨的礼制仍然不能落实。在西太后的控制下,理学廷臣不可能有所作为,至多成为掣肘洋务运动的清流派。同治四年二月,翰林院编修蔡寿祺参劾恭亲王奕和曾国藩、左宗棠等人,正中西太后兔死狗烹的策略。在西太后与奕的争斗中,倭仁成为西太后的干将。随后,奕逐渐丧失权位,“中兴”将领不得不解甲归田或缩减权力,西太后则日益走上独裁专制之路。虽然李鸿藻、翁同龢、徐桐等人也曾合奏劝阻西太后重修圆明园,提出整顿八旗官学及某些维护国家权益的主张,但读其书札、日记可知,他们沉溺于官场应酬,罔顾下情,不思作为。与之对照,地方理学官僚早年既讲求程、朱理学,又蕴含经世关怀。他们本程、朱之学而发为事功,在奏疏中一再指陈社会积弊。

最后,朝中理学官僚既然拘守崇道抑器、重义轻利的教条,那么贬低、排斥西学也就不足为怪了。面对“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清廷不得已采取了一些应时之策,却始终没有自觉地走上变革轨道。晚清一些人以西学沟通理学的格物致知”,格致学名义下容纳西学。湘、淮将领也积极实践魏源的师夷之长技以制夷。在他们影响下,清廷于同治元年设立了京师同文馆。其后,李鸿章设立了上海同文馆,郭嵩焘也在广东巡抚任上设立广州同文馆。这些机构旨在培养语言人才,研习算学及科技。附设于江南制造总局的上海机器学堂、天津电报学堂及医学堂亦有成效。自同治十年,曾国藩奏请挑选幼童赴美留学。光绪初年,李鸿章主张朝廷对留洋学生“破格从优给奖,以昭激劝”。这些留学幼童所习专业仍囿于水师、制造、科技、医学等领域。当洋务派官僚主要从中道西器的视野认知中西文化优长时,郭嵩焘已触及西方富强的根本,成为出类拔萃的洋务派思想家。

然而,许多廷臣仍然排斥西学。倭仁热衷于从宋儒经注重建理学权威,认为宋儒“格物”。他割断了程、朱理学与晚清“格致学”的思想关联,无异于为理学作茧自缚。为了突破同文馆的困境,同治六年恭亲王奕主持的总理衙门疏请同文馆从正途科甲人员中招考天文、算学生。御史张盛藻等人强烈反对,倭仁随后疏请停罢此举。他也反对聘用西人教习天文、算学。西太后最初认可在同文馆设立天文算学馆。但在倭仁等影响下,同文馆招收正途科甲人员的计划无果而终。

太平军的战火余烬尚存,英法联军入侵也才过去几年,曾国藩记录在京情形。曾氏这等大员至京,仍难免官场消沉之感。京官们忙于应酬,却无心探究时艰,更没有痛定思痛。同治年间郭嵩焘曾致信友人:感叹面对“西夷之祸”,朝中无能一发其愦愦者。非但如此,朝中并且不能容忍郭氏耿直上书。洋务实践激发了一些地方官绅重释治平之学。这些言论被后人视为中体西用论的滥觞。它基于儒学而又融合西学,成为最初嫁接中西文化的基本模式,有裨于弥补庙堂儒学的理论缺陷。然而,中体西用论长期没有得到廷臣的重视。朝中重臣既在学理上固步自封,又疏离经世关怀,自然不能提出像样的文治主张,清朝的文治弱化、衰微遂成必然之势。

清廷在太平天国战争后一度收回了大部分军事、财政大权,却缺少对文治主导权的自觉。清代有的君主治下,尚能注意朝野士人的学术风尚,而晚清朝廷文治大体乏善可陈。晚清最高统治者西太后擅弄权术,却没有儒学造诣,也缺少政治见识,于文治策略茫然无知。湘、淮儒将直面民生现实和社会积弊,对清朝危机有着强烈的切肤之痛,故注意讲求实务,尊崇程、朱理学而因时变通。因之,同光年间的文治举措均出自地方官绅。有的经过地方官反复疏请,渐获朝廷认可;有的则始终被清廷束之高阁。同光文治的内弱外强格局冲击了清廷的文化霸权。战后曾国藩裁撤湘军,交回了军权,但清廷并未取得文治的主导权。朝廷于此无所作为,文化权力的斗转星移或者说地方化趋势就不可避免。曾国藩从清代“世俗文法”中破茧而出,却不能扭转清帝国的“剖分之象”。满族统治者一直敏感地集军事、政治之权于朝廷,却没有自觉地扭转文治的剖分、衰退之势。于是,晚清的新思想、新学术静水深流,直到汇集为民初文化新潮。

 

摘自《安徽史学》2022年第6期,原文约170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