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志生,北京大学历史学系。
【摘要】20世纪80年代末,中国妇女史研究兴起;90年代,“社会性别”理论被引入,性别史研究兴起。作为新兴的研究领域和学科(独立的妇女/性别研究学科出现于20世纪90年代末。然而,21世纪的第二个10年,妇女/性别史似从繁盛走向了沉寂。但其实,研究的“量”并不支持“黯淡说”,“量”不成问题,那就在“质”上了。本文将基于中古妇女/性别史研究现状,并结合个人体会,略陈己见。
一、关于“分离领域”倾向
妇女/性别史研究的路径,大体在添加史—她史—社会性别史的三阶段,现在的中国妇女/性别史研究,主要还维持在“她史”阶段,且以传统史学研究方法为主。妇女史是被遮蔽的历史,故挖掘女性历史轨迹的“她史”,其实是妇女/性别史研究的起点,学人们着意于在历史中发现妇女、以妇女为研究对象,他们的这些研究,都将为深化历史认知、将妇女纳入性别考察框架,提供有益的先期积累。
但仅止于“她史”,并不是妇女/性别史追求的目标,书写出两性的大历史,才是学人们念兹在兹的宗旨。不汲汲于妇女一性的历史,打开两性观照的视野,或许会对男性压迫、男性建构之类的话语释然很多,也会以更平和的大历史观重新审视历史。但这种两性的而非女性主义的视角,其实与中国的价值观更契合,相对于女性主义发达的美国,我国历来强调两性和谐,因而,性别成为研究视角而非过分强调妇女的特殊性、妇女/性别史走出一性的局促、迈向两性的和谐,在中国应更为可行。对于性别历史,我们必须直面操纵古代社会运转的是男性的现实,运用女性视角固然可以观察到妇女的丰富世界,但妇女世界是依托在男性政治社会基础上的,则毋庸置疑。所以,像高彦颐《砚史》的研究方法——将妇女置于大历史中,但带上性别的视角,或许是我们放下执念的妇女、直面两性历史的一个可行思路。
二、关于“碎片化”偏向
研究的“碎片化”倾向,也是深化史学研究方法的议题之一。“碎片化”倾向(与微观史学紧密相连)并不止表现在妇女/性别史研究上,它也是近年来文化史研究的重要话题。学者们对“碎片化”研究的批判各有所重,“综合来看,学者们的观点大体一致,都要求摒弃细碎的结论而愿意接受零碎的证据”。
“碎片化”研究是必要的。“碎片化”研究的问题小,但要求的功力并不低。荣新江对唐代女扮男装的考察是一个典范研究,作者对唐代女扮男装的流行时间、出现原因、背景和性别意识,作了详尽而令人信服的分析,而作者对地下材料与传世文献的熟稔和对宏观背景的把控,更令人印象深刻。爬梳史料、文本考察、勾连史实、由小见大,无一不是“碎片化”研究的前提。
说到对史料的警惕,它一向是妇女/性别史研究的大议题。受后结构主义影响,文本研究(或称史料批判、历史书写研究)成为史学研究的前提和内容,考察史料书写、递嬗中的性别意识,素来是妇女/性别史研究的重要内容。但对史料的警惕绝不止于此,传世文献与地下材料、正史与笔记小说,甚至各个墓志之间,都有着不同的形成方式、相异的受众群体与传播渠道,这又都会影响到史料的多寡和结论的得出。
三、关于理论的深化与运用的可行性
20世纪末中国妇女/性别史的兴起,一方面得益于本土妇女事业的发展,另一方面则是西方学术潮流的推动,学人们认识到,立足本土,以西方理论打开思路,是一条有效的研究路径,因此,性别史、日常生活史、情感史、身体史、家庭史、儿童史纷纷被引入,大大丰富了研究内容。与此同时,对理论理解不深的问题也随之浮现,许多研究将理论变成了引人的标签和罗列的概念,并未真正达到引导思路、开拓视野的目的。
兹以情感史和日常生活史为例。近年来,情感史是笔者在课堂讲授的重点理论之一,情感史和性别史几乎同时兴起,“妇女是感性的动物”这一传统认识,又使两者产生了天然亲近关系。情感史探讨的是社会的情感规则和集体或个人的应对,针对的是理性史学中存在的偏颇,情感史与性别史联手,“有助于重新思考传统的历史分期,检讨以理性主义为前提的近代史学遗产”,挑战近代史学的宏大叙事。在教学和阅读时笔者注意到,虽有若干声称情感史的论作,但实际谈的都是个人、群体的感情,而非情感史研究。
相较于性别史和情感史,日常生活史兴起得更早,它在20世纪70年代就出现了。日常生活史针对的是史学“科学化”的“见物不见人”,研究的定位是“目光向下”。就中国而言,帝王将相曾是传统史书的中心,也是霸占早期研究和近年荧屏的主角,因此,“目光向下”地将研究定位在下层妇女,当然是日常生活史研究最理想的结果。但这一诉求关乎史料的多寡,史景迁可以写出《王氏之死:大历史背后的小人物命运》的经典著作,是因为王氏生活在17世纪,作者有包括县志、个人文集、笔记和小说的多种材料可以使用。但中古史不同,有时预计的主题是下层妇女,但最终的落脚点还是要回到皇权,这就是史料限制的结果。
就中古妇女日常生活史而言,定焦下层固然是至上追求,但“目光向下”的难度大。如此,发掘史料就是关键一环,新史料当然令人振奋,但旧史料也依然蕴藏着诸多待发之覆,只不过需要变换思路进行思考;对待选题则是另一关键,从学术角度讲,直面史料欠缺,在暂时无法达到“目光向下”时,探讨上层也不失为一种策略,这并不意味着学术视野不够。其实,上层也好,下层也罢,只要史料允许,题目又能发掘未知历史、补充甚或修正大历史,那就是深化妇女/性别史研究的有益选题,而这也正是笔者近期将目光投向虢国夫人日常生活的原因。
关于妇女/性别史研究的理论运用,对拓宽思路、整合问题无疑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但理论的运用必须基于本土、本领域的研究现状。当然,更重要的是,要先对理论有深入理解,避免使其沦为彰显时尚、吸引眼球的幌子。
文章摘自《中国史研究动态》2023年第3期,原文约60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