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世瑜,北京大学历史学系。
【摘要】“不分满汉,但问旗民”,是清史和满族史研究者耳熟能详的一句俗语。长期以来,研究者均未说明此语来自何处,因此,这句话多被理解为强调清代满汉或旗民之别的表达。然而这句俗语毕竟暗示了某种变化,这就是从强调满汉族类差异到强调旗民户籍之别的变化,因此具有“民化”或在地化的意涵。而由“入籍”成为国家编户的“民化”或在地化过程,是从明代甚至更早时期一直延续不断的。
“不分满汉,但问旗民”,或作“无论满汉,但问旗民”,对清史和满族史研究者来说都耳熟能详,许多研究课题或以此语为出发点,对这个表述的理解也大同小异。不过,此语究竟出自何处、始自何时,使用者却大多语焉不详,更无人深究,似乎是一件不言自明的事情。然而,不问究竟地使用这一表述,可能会影响到对这一表述意义的理解。
一、“不分满汉,但问旗民”一语的来龙去脉
1996年,赖惠敏的《但问旗民:清代的法律与社会》一书出版,旨在研究清代的旗民之别。郭松义认为“满汉”与“旗民”看似是不同的表述,但“民”主要是汉族,所以还是在强调差异,这种差异在清代的各个领域里都是很明显的。欧立德也认定这句话在强调旗人与非旗人之间的区隔。定宜庄提到此语流传于晚清时期京城,但并未指出此语出处。还有一些相关论著提到此语,不少沿用清末北京流行说。他们普遍认为此语强调旗民之别。恰恰是清史和满族史研究界外的学者提出的“新型人际关系”说值得重视,因为“旗民”如果不是一种“新型人际关系”,那就根本不用提了,仍用“满汉”就好了,又何必“不分”并且“但问”呢?况且这一说法如果是在晚清或清末出现的,这就既可能是对清代的某种事实描述,也有可能是在特定的历史时段,即清朝统治已经由盛转衰、“首崇满洲”的国策日益遭遇挑战的形势下出现的一种话语。
究其史源,此语可能来自于20世纪50—60年代开始的少数民族社会历史和语言调查。《北京满族调查报告》一书指出这是北京满族中流行的一句谚语。在该书中的其他地方满族社会历史调查报告中,均未提及此语,想来这是在北京地区流传的俗语,而未必在全国流行。假如这的确是来源于现代满族调查的口述史,那么,至少可以大概率认为它是在旗人中流行,而非在汉人中传播的。因此此语只有对旗人来说才是有意义的。
二、关于“不分满汉”
对于“不分满汉”或“无论满汉”,学界大多认为这在相当程度上是统治者为了缓和满汉矛盾所采用的宣传性用语,并不是当时的历史事实。但终清一朝,此话在朝野间都不绝于耳,因此,不能只把它当作一种虚饰。顺治、康熙时期的士人皆避免谈族类之别或是传统上说的“夷夏之别”,而是强调征服者的强势地位和被征服者弱势地位的差别,或是将满汉定义为地域之别。康熙朝大学士李光地谈论“满汉分别”时也集中于圈地、旗下逃人、刑罚不均、任官有别及对满人生计的限制等方面。因此,雍正、乾隆时期也多次以上谕方式重申满汉非族类之别。
清代的大部分时间里,统治者反复重申“满汉一体”,但官员、民众却始终感受到满汉或旗民之别之间的张力。直到晚清内忧外患加剧,东南汉人官员的话语权大幅提升,“不分满汉”才真正在社会舆论上,也在国家体制上明确表现出来。最集中的体现是消融满汉之别成为清末新政的重要内容。康有为曾将满族称为黄帝后裔。这固然是出于其主张君主立宪、反对革命的立场。但却恰恰说明在清末之时,正是革命党人在推动满汉之别的区划,反而是包括旗人贵胄的当权者在倡导“大破旗民界”。那么,京城旗人中出现“不分满汉,但问旗民”的说法就不难理解了。
三、“旗民”的户籍标签
“但问旗民”意即旗民之别最为要紧,而“旗民”并称,在康熙时期的文献中还不多见。清中期以后,多变为“旗民杂处”。“旗民”并称后,文献中出现了“无论旗民”的表述。但该语大多涉及具体事务,而不是在讨论旗民之别、旗民关系时使用。“旗民”与“满汉”既有相同之处,即两个人群之间的确存在各种差异,也有细微的不同,即这两个人群的身份标签被改变了。
所谓“旗民”,可以理解为旗人与民人,实则系指旗籍与民籍。明初曾将全国编户分为军、民、匠等不同户籍,世代承担各自的徭役。清承明制,民籍同样是户役的概念,而不是因为有了旗籍作为对应物就变成了另一种族类的标识。旗籍,即旗人之户籍。“旗民”的界限之所以清晰与严格,就在于他们分隶不同户籍。类似于明朝的军户与民户分属都司卫所系统和州县系统,各有其人口、土地和交纳赋役的体系。与明朝制度相对照,可以更全面地认识清代旗籍及“旗人”的性质。因此,“但问旗民”虽然是在强调旗民之别,但却是指户籍的不同,而不仅是、或主要不是族类的差异。
当然,并不是说“旗民”替代“满汉”之后,族类的含义就消失了。本文试图表明的是,清代旗、民之间的纠纷未必与明代“军民”之间的纠纷有本质上的不同。因此,在研究清代的旗籍与民籍之别时,应该认真注意做出区分,不是所有问题都是可以从族类差异出发来理解的。
四、“民化”与旗人的“族群性”
以往的相关论述,都有意无意地忽略了“无论满汉”或“不分满汉”这半句,而将“但问旗民”作为关注的重点,以申论清代的旗民之别。但是,这是一个转折的句式,相互间是有逻辑联系的。它不仅是清末普通旗人的“日常生活词汇”,也是清统治者施政过程中逐渐明确下来的国策。从语法上来看,“满汉”重在族类,“旗民”重在户籍,因此这句话表达的是从族类有别向户籍有别的转换。在清代的国策中,的确存在淡化满汉族类差异、强调旗民户籍不同的趋势,这一趋势可以称为“民化”或者在地化。对于清朝政府来讲,也需要将八旗军民在制度上和管理上变为自己的“编户齐民”。
承认清代旗人的族群性,包括其内部的族群差异,并不与承认旗人的“民化”相互冲突。旗人与女真或满洲这些更老的称呼不同,因为这个概念标志的是他们的清朝国家编户齐民的身份。“不分满汉,但问旗民”并不意味着“八旗的内部分类在某种程度上已无关紧要”,这里只是表示满汉之间的族群分类已无关紧要,但旗籍与民籍之间的分类才是重要的。假设“不分满汉,但问旗民”这句俗语是清末在京城旗人当中流传的,那么,它表达的是当时旗人的生活状态以及他们不得不承认的一种新型社会关系。一方面,在清末局势的压力下,旗籍人口确实存在强化族群认同的动力;另一方面,旗人“民化”过程又使旗籍与民籍同处国家编户的制度框架内,二者就拥有同样的身份标签。于是,旗人与民人就同时带着既有差异、又有分别的身份属性进入了现代国家的议程。
文章摘自:《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4年第4期,原文约160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