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颜青，吉林大学东北亚研究中心。
【摘要】在苏联研制核弹的过程中，德国东部的铀矿发挥了重要作用。1942年，苏联启动“铀工作”,因国内铀矿匮乏而将目光投向德国。二战结束前夕，苏联开始在德国东部探查铀矿及其富集物。战后，苏联在占领区内开展大规模的地质勘探，并于次年在萨克森州取得重大进展。1947年，由苏联控制的维斯穆特公司成立，并在多个部门的支持下迅速发展成苏联核工业体系中最大的铀矿基地。在1953年该公司转由苏联与东德合营之前，苏联专注于提高产量，忽视对职工的物质和生活保障，引发诸多社会与环境问题，其影响甚至在德国统一后仍有遗留。
【关键词】苏联；德国东部；铀矿；维斯穆特公司
苏联对德国东部铀矿的勘探 苏联对德国东部铀矿的兴趣源自于国内科学界的推动，并在战时和战后初期与政界、美国军队等发生了复杂的关系。1938年核裂变现象的发现预示着“核能实用化”成为可能。尽管苏联科学界紧跟国际学术前沿，但面临着国内铀矿供应严重不足的难题。1940年6月，地质学家维尔纳茨基和放射化学家赫洛平对苏联国内铀矿勘探工作进展迟缓的问题首次提出预警，并试图通过引导政界科技政策的方式满足自身的科研需求。然而，这一时期苏联科学界引导政界的尝试未取得明显效果，后者并未制定出相关勘探和开发政策。
苏德战争爆发后，苏联铀领域的科研工作暂停，但贝利亚和斯大林在获悉纳粹德国的“铀项目”后，于1942年9月28日宣布重启“铀工作”。政界态度扭转、开始接纳科学界此前提议的原因在于，核问题及其作为原料的铀矿被置于国防安全这一更加急迫的问题之下。这一时期，科学界也开始使用政界的“文化条目”，即呼吁通过发展科技的方式保卫祖国，以期利用科学进步的爱国主义属性来影响政界的相关决策。德国作为核裂变现象的发现国和最早开启核弹研制项目的国家之一，其研究进展与核资源成为苏联科学界和政界关注的焦点。
在“铀工作”恢复的次月，内务人民委员部情报局长菲金报告称，德捷边境苏台德地区（萨克森州南部）是铀矿的重要产地。苏联科学界在战时的研究也频繁借助于来自德国的情报。1942年，人民委员会副主席别尔乌辛指示相关部门，要求为从事核武器研制的２号实验室从中立国购买一套德国学术期刊。
1943年2号实验室在理论上验证了核弹研制的可行性后，随即因铀矿的匮乏而陷入科研困境。在这种情况下，当苏军转守为攻后，政界各部门和科学界格外关注德国的铀矿及其富集物。1944年年初，费尔斯曼和冶金学家巴尔金院士就提出关于转移德国科学和工业资源的提议。
1945年，苏军攻入德国东部后，迅速对当地的铀矿及其富集物展开了探查行动。在此过程中，内务人民委员部和国防委员会在获取情报和组织统筹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它们根据所掌握的情报，吸纳科学界更多的力量关注德国东部的铀矿，并为其制定探查的地点和目标。赴德考察的苏联科学家根据情报发现并转移了大量的铀矿富集物。除了对德国科研机构与核设施内的铀矿富集物进行探查，赴德苏联科学家还参与了对相关人士的审讯。经审讯，苏联科学家在诺伊施塔特镇找到了几桶氧化铀。
同一时期，美国“曼哈顿工程”接近尾声。为在战后取得核垄断地位，美国决定尽可能地转移德国的核资源。此外，美国为缴获德国从比利时转移的铀矿，无视《雅尔塔协定》对占领区的划定，跨境进入应由苏联占领的施塔斯富特，并转移了约1100吨铀矿。美军的行动引起了苏联的觉察。内务人民委员部副委员扎维尼亚金在给贝利亚的信中提及了美军的越界活动，并建议外交人民委员部照会美国将其归还。显然，美军的活动进一步刺激了苏联对这一地区潜在铀矿的兴趣。
在对德国东部铀矿的勘探过程中，苏联科学界发挥了重要作用。在苏联相关部门的组织下，大量掌握专业技术的科学家前往德国东部，通过实地勘探以调查该地区潜在的铀矿，为进一步获取政策支持奠定基础。在1945年年初，苏联便试图派遣地质事务委员会的科学家勘探德国东部的铀矿床。战后，苏联科学家经调查，发现位于德国东部的萨克森州的矿场中存放有大量铀矿石。于是，历来盛产矿物的萨克森州成为苏联地质学家关注的重点。同时，根据苏联科学家的初步考察，确认萨克森州的安娜贝格、施内贝格等地存在一定规模的铀矿。
随后，一支由特殊金属局的地质学家亚历山德罗夫领导的萨克森铀矿勘探队在该地区展开了大规模的地质勘探。1946年9月，萨克森矿务局的地质学家发现了７条富矿脉，铀储量超过700吨。至此，苏联政界和科学界对德国东部的铀矿形成了准确的认知，在这一地区建设大型铀矿基地的序幕缓缓拉开。
铀矿基地的建立 萨克森州大型富矿床的发现使苏联确信，铀矿匮乏问题有望得到根本解决。于是，苏联调集了大量资源进行铀矿开发和工程建设。在此过程中，苏联的职能部门特别是专门委员会和第一管理总局凭借在政府中的特殊地位，将更多机构整合到基地建设的工作中。
1946年10月5日，苏联部长会议颁布了关于重组萨克森矿务局并推动其发展的决议。为进一步探明该矿床的铀储量，还组织了一支由斯米尔诺夫院士领导的地质勘探队。
苏联的初步投入取得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同时，苏联军队进入厄尔士山脉西部，封锁了矿务局的矿场，以确保铀矿开发的秘密进行。随着萨克森州矿场的修缮和铀储量的不断攀升，该地铀矿床在苏联核计划中的地位越来越重要。为推动核计划的进度，苏联决定对该矿务局再次进行扩大改组。由于苏占区的铀矿床是位于苏联境外的资源，因此苏联选择了一种不同于国内的开发和经营方式——国营股份公司。此后，该公司不断扩建，直至苏联解体。
显然，该铀矿基地的建设和发展是诸多机构参与的结果。在此过程中，统筹整个核计划的专门委员会发挥了重要作用，为维斯穆特公司的建设和发展制定了方向，并且影响了苏联部长会议的决策和相关执行部门的行动。一方面，专门委员会投入了大量资源用于公司的生产。另一方面，专门委员会还关注职工保障领域。专门委员会在当时具有特殊的政治地位。为了建设铀矿基地，该委员会将苏联驻德军事管制局纳入了基地建设的行列。作为铀矿基地建设过程中的重要参与者，苏联驻德军事管制局在劳动力和物资的调配上也起到了不容忽视的作用。除上述职能部门外，萨克森矿务局及之后的维斯穆特公司自身制定的政策和一系列活动，也直接推动了其工程规模的扩大和铀产量的增加。一方面，公司对生产设施进行了大规模的修缮和营建。另一方面，为保障铀矿开发工作的有序开展，萨克森矿务局及之后的维斯穆特公司先后制定和改进了旨在刺激劳动积极性的工资和福利政策。总之，在各机构的参与下，铀矿基地取得了快速发展。
苏联开发德国东部铀矿的影响 在苏联开发德国东部铀矿的过程中，从苏占区和东德招募的本地职工发挥了重要作用。迄至苏联解体，他们的工作和生活乃至个人健康和所在区域的环境均与这一历程紧密相连。对于维斯穆特公司及参与建设和生产的苏联各机构而言，保障本地职工的工作和生活条件始终是不可回避的议题。尽管苏联相关部门在保障领域制定了一系列措施，但由于战后占领区经济秩序的崩溃导致物资长期匮乏以及苏联为优先满足核计划所需铀矿而实施的政策，使得这些措施的实际效果未能达到预期。
在战争结束前夕，一些苏联学者就提出，应通过转移德国的技术和资源来弥补本国的损失。此举引发了严重的失业问题。这些失业人口在一定程度上成为苏联开发铀矿的潜在劳动力。
自1946年9月起，苏联为确保铀矿开发过程中劳动力充足，开始以行政指令的方式向矿场附近的城镇迁移人口。起初，苏联通过社会动员来征调劳动力，维斯穆特公司成立后，开始采用公开招募的方式。其中，通过报刊和传单发布招聘是公司最常用的方法。然而，短时间内大量人口的涌入引发了诸多社会问题，使得公司真实的工作和生活环境与报纸和传单中的宣传大相径庭。第一，人口激增为当地带来了住房压力。第二，由于人口的激增，公司提供的生活物资出现了短缺。尽管维斯穆特公司成立之初各项保障都面临严重短缺，但职工仍维持着高强度的工作节奏。对此，德国统一社会党成员、劳工和福利局官员莱曼曾敦促相关部门改善对本地职工的生活。显然，苏联将获取核计划所需的铀矿视作优先目标，忽视了维斯穆特公司职工的物质生活需求。简陋且艰苦的工作环境导致事故频发。生活和工作条件长期未能改善对本地职工的心态产生了影响。一方面，这滋生了他们对苏联和德国统一社会党的不满情绪。另一方面，这促使大量本地职工逃亡西方。第三，维斯穆特公司的生产活动给本地职工的健康和当地的环境带来了难以挽回的损失。总之，本地职工不仅是苏联开发德国东部铀矿过程中的重要参与者，而且也是这一活动最直接的受影响者。在东德政府成立之初，恶劣的生活和工作环境导致职工对新政府的不满与日俱增。1953年8月，维斯穆特公司转由苏联与东德合作经营。此后，随着苏联核武库的完备，本地职工的生活和工作环境也开始得到改善。
20世纪以来，人类社会图景被日新月异的科技所改变。核能作为一项划时代的发现，一经问世便被卷入世界大战之中，成为了大国间激烈竞争的领域。作为核武器研发的基础，铀矿也因此变为各国竞相开采并试图垄断的战略物资。尽管苏联在二战期间便开始关注核武器的研发，战后进一步出台了科技与政治高度耦合的核计划，但国内铀矿的匮乏使研发进度迟滞不前。因此，德国东部的铀矿成为了苏联国内铀矿的替代品，这一地区的铀矿基地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由多个具有不同作用，且相互影响角色所建立的。
在探索德国东部铀矿的过程中，苏联科学界发挥了不可忽视的作用。为科研争取充足的铀矿是苏联科学界的初衷，但并未取得政界支持。战争爆发后，科学界将核研究及其原料问题与国防安全绑定，并与政界中的一些部门结成了复杂关系网络。这一网络随着战争后期潜在对手的浮现而延续，并进一步稳固。同时，为解决国内铀矿匮乏问题，苏联将目光投向核资源更加丰富的德国东部。一方面，政界向科学界分享情报，并利用军事优势派遣后者赴德考察；另一方面，科学家在抵达德国东部后对相关人员和设施进行了审讯和调查，并在萨克森州展开了大规模的勘探，最终揭示了这一地区铀矿的地质全貌。
1946年萨克森州的重大地质发现不仅标志着苏联对德国东部铀矿的政策从探索转入开发，而且意味着科学界和政界间的关系网络进一步扩展。在此过程中，作为核计划中心机构的专门委员会凭借特殊的政治地位，发挥了统筹作用。第一，在短期内筹划并组建了由科学家和工程师领导的维斯穆特公司。第二，作为战后初期苏占区最高权力机关的苏联驻德军事管制局也在专门委员会调动下，参与到铀矿基地的建设。
同时，苏联开发德国东部的铀矿对当地产生了深远影响。苏联采用特殊的“国营股份公司”模式，本意在于缓解因转移资源而引发的本地民众不满情绪。然而，铀矿基地作为美苏科技对抗的一环，其建设和生产与苏联核计划的进程息息相关。苏联在开发铀矿过程中，将满足核计划所需的铀矿置于优先地位，从而忽视了对本地职工工作环境和物质需求的保障。在20世纪40年代后期和50年代初期，住房、日用品和生产工具的短缺以及高强度的工作节奏等问题显著影响了本地职工对苏联和德国社会统一党的态度。此外，医疗设施的匮乏和粗放的生产方式不仅损害了本地职工的身体健康，还在当地社会与环境中留下了难以抹去的印记。
摘自《史学月刊》2025年第4期，原文约16000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