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宋雨婷，上海对外经贸大学会展与传播学院。
【摘要】靖康之变导致华夷关系逆转,君主的权力秩序崩坏。本文通过宋、金笔记与史书的记载勾勒出王朝更迭时的历史场景,以受降仪式、庆典仪式、群众仪式讨论宋帝权力在王朝覆灭时如何被解构。金人通过模仿、借鉴、操纵植根于儒家传统的中原仪式,以取得国际秩序中的正统地位。而此时秩序的混乱导致宋人开始转向宗教仪式与超验世界,宋人笔记中试图通过书写集体性“忠义”以维系旧有秩序。世变中的帝王叙事成为宋人、宋遗民的创伤记忆。
【关键词】靖康之变；仪式；秩序；记忆；帝王叙事
靖康之变发生后，金人的入侵使得宋人天下中心的观念受到严峻挑战，君主的权力秩序崩坏。王权秩序由一系列象征性的仪式建构而成，帝王作为一种公众角色，往往通过仪式而展演王权并获得族群认同。同时，王权的权威又能够使民众在秩序中得到保障。但靖康年间的历史叙事中则呈现出对宋帝王权的认同危机，传统的帝王叙事被打破，社会秩序混乱，大宋本位的国家秩序不复存在。
一 王权的瓦解与置换
靖康元年，汴京沦陷，朝廷商议与金议和，被迫出降。靖康元年闰十一月三十日，钦宗至青城寨，斡离不、粘罕拒不见，钦宗夜宿斋宫。翌日，金二帅逼迫钦宗上降表，而后便举行金国受降仪式。仪式地点在宋王朝的“圣地”一一斋宫。南青城为北宋南郊圜丘坛的斋宫，南郊圜丘坛是北宋时期冬至日举行祭天仪式的地点，是当时最为隆重的祭祀活动。祭天大礼是古代王朝中维护王权的根本性仪式活动，由帝王亲自主持，通过一系列象征性的典祀流程产生“天人感应”之效应，以“王权神授”确立政权的合法性与权威性。
在仪式前，金人首先将斋宫这一战败者的祭祀空间改造为自己的受降场所。金人遮挡斋宫房上象征龙的鸱尾以及屏壁上画龙处，均意味着宋帝王权已丧失。殿中向北设有香案，以北方指代金国。宋钦宗向北遥拜，表臣服之意，仪式完成。在这次受降的过程中，金人通过将神圣空间的改造阻断宋帝与天的感应，暗示王权被消解。
在宋钦宗退位后，金人选中异姓张邦昌为新皇帝，靖康二年三月七日，邦昌向北拜舞受册，即伪位，僭号大楚。其即位仪式与传统的仪式大相径庭，类似于对传统仪式的戏拟。这段仪式表演呈现出荒诞的效果。邦昌时刻表现出忐忑不安、战战兢兢的慌乱状态。其行为跳脱出仪式设定的规范，强行打断仪式表演情境，呈现出对正统帝王形象的解构。
靖康二年正月，金人决定在汴京城外大本营刘家寺举行元宵庆典。然而在二帝北狩前，金人却并无元宵传统。元宵节是徽宗朝最具代表性的庆典仪式。在庆典仪式中，帝王出现在公众空间，与百姓共襄盛举，这是展现帝王权威及帝国兴昌的绝佳机会。元宵节因此成为一种以帝王为核心、君民同乐的帝国记忆。靖康二年的这次元宵节，金人事无巨细仿照宋人元宵仪式，重现北宋末年的元宵情境。但唯一不同的是，宋帝的核心位置置换为金人。金人接受宋朝百姓的仰望，享有帝王之身份，宋钦宗应邀至刘家寺观灯并被羞辱。同样的叙事场景，但王权产生戏剧性换位。作为“僭越者”的金人以一种模仿游戏的方式，成为权力的新一任支配者。宋人心中固有的权力关系被颠覆，华夷等级秩序发生逆转。因此在这个夷夏颠倒的世界秩序中，元宵也从宋人的节庆转变为金人庆贺的盛典。
二 群体祈福仪式
国变与灾难导致此时的北宋都城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困境，食人肉、贩卖人肉的现象，隐喻了政治危机下产生的道德秩序崩塌。战争使得人性中的恶劣暴露无遗，疾病、瘟疫、饥馑、自缢所造成的死亡笼罩了整座京城，王权的庇佑也逐渐坍塌。社会呈现出无序失控状态，礼仪法律被消解，身份等级被颠覆，曾经标榜的“文明”世界倒退为野蛮时代。汴京百姓每日生活在紧张惊惧的状态下，经受着情感上的极度空虚与信仰危机，民众急需寻找救赎方式。
当时宋人笔下大量记载民众的群众性聚集活动。时人胡处晦曾作诗记载靖康二年元宵情境。诗中写到宋钦宗被據金营囚禁，民众乞求帝王回城的场景。百姓因屈辱而放肆哭泣，各家各户纷纷焚香为宋室祈福，香雾弥漫城池。《靖康纪闻》讲述宋钦宗自青城返回后途径御街入宫城的经过，文中大篇幅描绘臣民的骚动场面及其失控情绪，百姓、士大夫通过佛教僧徒修炼的苦行方式展现出近乎狂热的群体哀悼仪式。一个月后，类似场景再次出现，祈福者通过残害身体的方式以示虔诚。官方认为这种宗教习俗属于民间异端信仰、野蛮风气，要进行镇压。而此时，这种风气却出于为官方祈福的立场。帝王对民众的反馈也同样具有表演性，帝王本有的威严形象转为落魄与卑微。失去了至高无上的权威性。
元宵节过后，宋钦宗依然被囚禁青城，宋朝百姓又自发组织祈福仪式，重演极端祈福行为。还请来僧人、道士在道场作祈福等仪式活动。百姓通过民间祭祀的方式为宋室祈福，展现了国难之际，民众祭祀传统与王权统治之间关系的微妙转变。这次群体仪式是杂乱无序的祭祀场面，此时的百姓已无暇他顾，只能进行无序的尝试，为求得超自然力量的帮助而不择手段。道场仪式已成为京城百姓的精神寄托。靖康二年二月三日，御街中再次尽建迎圣道场。八日，朝廷宣布诏令另立异姓，同日御街毁拆道场。此后均不见民间道场的出现。“另立异姓”摧毁了民众迎圣的最后希望，仪式的意义也不复存在。
以上描述的民众群体性仪式场景不见于任何金人的记录，但在宋人的见证文字中却以大量篇幅书写。不仅官方话语中通过记录大量群众活动来形塑帝国记忆，文人也通过书写保留当时历史情境，以作为情感来源。民众通过集体性的仪式手段希冀社会秩序的恢复，试图一定程度上维系国家稳定。
综上，靖康之变使得国际等级秩序重新调整，传统的帝王叙事不再适用于世变时期。仪式是凝聚、维持记忆的重要方式，而世变中象征着王权瓦解的仪式行为则进一步加深了民众对于王朝覆灭的集体记忆，文字叙事中记录着宋人、宋遗民的创伤记忆，同时也昭示着后人对于这段惨痛历史的缅怀与自省。
文章摘自《宋史研究论丛》第四十一辑，原文约20000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