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治胜，周亚，山西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摘要】“纹银”是中国货币史中白银问题研究的核心概念，对其从历史词语到学术概念的产生、演变过程进行梳理和分析很有必要。“纹银”的原义是表面带有丝状纹路的银锭。当含银量在90%以上时银锭表面会产生自然状态的丝纹，在该词出现之前通常用“花银”来表述，“花银”也是中国标准银的雏形。“纹银”一词正式出现在明代，与当时发生的白银货币化进程直接相关，用于货币流通时是九二以上高成色银的泛称，初步构建起较为规范的“纹银”体系；用于价值标准统计时是足色纹银的简称，也即中国货币史上真正意义上的标准银，“足银”是更准确的表述。到近代，“纹银”一词被借用表达申水宝银中的基准成色，意即935.374‰的含银量，很可能是以近代上海九八规元为参照，通过英国标准成色千分之“916又2/3”或11/12除以“九八折扣”计算得出，乃在外部压力条件下与国际成色标准体系接轨的产物。“纹银”一词的概念史，深刻反映了宋代以来白银货币成色标准的历史变迁。
【关键词】纹银；花银；足银；申水；标准银
“纹银”这一词语既涉及白银货币的实体特征，也涉及成色计值标准问题，因而在被用作学术概念时，便具有了更为丰富的内涵。那么，中国货币史语境中的“纹银”与“足银”是什么关系？白银货币的成色标准是如何确立并使用的？935.374‰这一现代含银量的数值又是如何产生的？这些问题都有进一步讨论的必要。
一 花银：“纹银”出现之前标准银的雏形
“纹银”的原义是表面带有丝状纹路的银锭。当含银量在90％以上时银锭表面会产生自然状态的丝纹，因此丝纹也成为古人判断白银成色的基本方法之一。
南宋时期，已然形成较为规范的“花银”与“渗银”的称谓体系，成色不同，所对应色泽以及称谓也各不相同，且基本确立以百分或十分表示白银标准的成色体系，遵循中国古代十进制计数法，不仅简单易懂，还具有高度的逻辑性与规律性。“花银”和“渗银”是“纹银”概念形成的重要词源，也反映了白银作为贵重财物的商品属性。
所谓“渗银”，指银器的一种铸造工艺，带有渗银铭文的器物含银量高达97.5%—99.1%。宋元以后基本不再出现。“花银”在宋元时期出现频率较高，何为“花银”？明代王佐《新增格古要论》中有解释：“足色成锭者，面有金花，次者绿花，又次者黑花，故谓之花银。”从字面意思看，“花”可能是对银锭丝纹的艺术表达。“金”“绿”“黑”等词，可能是对这种带有“花”状丝纹银锭的颜色描述。银锭呈现的其他色泽，应当是因为掺有一定量的铜、铅等其他金属。“花银”是中国货币史上标准银的雏形。在宋元时期确立的标准银雏形———“花银”，在明代后期进一步演化为“金花银”，且主要在财税领域使用。
二 足银：“纹银”体系构建与标准银称谓变化
有史料记载的“纹银”一词，与明代宣布“弛用银之禁”的政策几乎同步，说明“纹银”一词的正式出现与白银货币化进程直接相关，白银货币开始脱离商品属性，标准银意义更为突出。与之相伴随的是“足银”称谓的使用。二者之间又是什么关系呢？揆诸史实，文献中大量出现的“纹银”大体有两种类型，一是实体银中作为高成色银的泛称，二是标准银中作为足色纹银的简称，后者即“足银”。
明清时期中央政府并未垄断白银货币的统一发行权，因此民间社会中有一定信用的商业字号、钱业组织乃至个人皆可自由铸造银锭。技术水平的差异，必然导致银锭成色参差不齐。大多数情况下，白银在流通使用过程中并不会直接标明成色，而是以表面特征、品质、来源、用途进行区分，或是互相结合命名，不一而足。实际上，这些称谓本身已经具有了一个相对固定的成色标准。明代早期白银流通虽已广泛，但并无统一定制。清代关于“纹银”的使用频率最高，与具体成色相结合的称谓有“足纹”“九七纹”“九五纹银”等数种。因此，在实体银流通条件下，“纹银”是高成色银的泛称，且通过“足银”标准来确立自身价值。
当流通领域中出现大量不同成色实银，即“纹银”体系转入价值领域时，则需要有一个相对明确的成色标准计值。学界一般称为虚银两，也即本文所指的“标准银”。宋代基本确立的以百分或十分表示白银成色标准的体系，明清时期继续沿用之，变化在于以足色替代百分或十分的成色表述。所谓“足银”，即十足成色，理论上是100%含银量的纯银，并通过在银锭上錾刻时间、地点、重量、用途、银匠姓名等铭印，便于出现问题时追索相关责任。白银货币在明代中叶确立地位以后，不同时期都强调征收或起解时皆需“足银”。大体而言，这种以“足银”为国家赋税的征收标准，是为了建立国家财政统计标准，其统计的银两数额中成色标准也是“足银”。民间社会中，“足银”既是流通领域的硬通货，也是记账标准银色。
三 纹银：概念借用与中国近代标准银的重新确立
民国以后，“纹银”一词成为正式的学术概念，有了特指的含义：表示白银货币的价值标准，且成色用现代含银量表述为935.374‰。这一观点与传统中国另外一种类型的白银货币称谓表达——“申水宝银”密切相关，即纹银是申水宝银体系中的价值基准。此标准银概念与前述的“纹银”没有直接关系，应是中国白银货币与国际接轨的产物。申水宝银体系中的基准成色，学界借用“纹银”一词来表示。这样一套相对序列化的白银货币，有学者称之为“纹银系统”。这里的申水，是基于数学逻辑推理出来的。基准成色的“纹银”，是更为抽象的标准银，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且有以下三个方面的特点与问题。第一，出现在民间社会，政府并不使用。第二，成色序列不够完整，且只有申水二两四钱至三两的情况。第三，作为基准成色的“纹银”，可能是以上海为标准确立进而逐次推行全国。
关于“纹银”是一种虚银两且含银量为935.374‰的说法，最早见于清末民初外交家黄遵楷的论述中。黄遵楷是将“纹银”作为中国白银货币的计值标准，意即虚银两，50两二九宝＝52.9两纹银，50两二八宝＝52.8两纹银，黄遵楷又根据印度造币厂的实验结果，编制出“纹银”相关宝银名的传统成色表达与现代含银量表述的对应表格。之后，张家骧在此基础上进行修正，并补充了上海银炉新近更定的成色表述。该表格也成为中国货币史研究中引用最多的表格之一。而印度造币厂对于中国“纹银”含银量的推算方法，很可能通过算法实现中国“纹银”体系在外部压力下与以英国为主导的国际成色标准体系的某种意义上的接轨。
综上，“花银”（金花银）可视为中国货币史上标准银的雏形。“纹银”一词的正式出现，与明代中后期发生的白银货币化或货币白银化的历史进程直接相关。其作为足色纹银的简称，更准确的称谓是“足银”，且实际默认可接受略低成色。而在白银货币的流通过程中，依然保留了“纹银”一词，在九二成色以上的“高成色银”也都可称为“纹银”。到了近代，“纹银”一词被借用来表达申水宝银体系中的基准成色，并以935.374‰的含银量来表述，这很可能是与以英国为主导的国际成色标准体系进行接轨的产物。也就是说，中国货币史研究中的“纹银”一词，在中国古代与近代的语义并不相同。
文章摘自《中国经济史研究》2025年第６期，原文约30000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