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贾小壮，吉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摘要】随着传统“天下观”的式微与现代民族国家观念的勃兴，中国近代史地教科书的“东北”叙述发生动态演变，体现了国家认同的历时性建构过程。晚清教科书通过“天命转移”的历史叙事与行省建制的科学化地理书写，将东北从“龙兴禁地”转化为国家疆域符号，在王朝认同中植入现代主权意识，这是现代民族国家认同意识的萌芽。民国中前期的教科书以“五族共和”框架重构文化共同体，并通过“国防要地”的叙事编码强化领土意识，为国家认同建构奠定基础。东北沦陷时期的教科书则以“国耻”叙事揭露侵略行径，将东北危机升华为民族集体创伤，激发国人的爱国情怀，从而完成国家认同建构。同时，这一演变也揭示出国家认同的逻辑性建构路径，即通过历史记忆重构、地理空间编排与集体创伤动员的话语实践，并在文化整合与危机警示的双重作用下逐步实现国家认同。近代东北叙述的演变历程，为当代国家认同话语构建与边疆治理实践提供了历史镜鉴。
【关键词】国家认同；东北地区；史地教科书
东北地区在中国近代史上具有极其重要的地位，作为清朝的“龙兴之地”，承载着王朝合法性记忆；作为列强角逐的焦点和前沿，是民族创伤的象征空间，这就决定了“东北”成为史地教科书的重要叙述对象。近代史地教科书的“东北”叙述发生了怎样的演变，每一阶段叙述又如何促进国家认同建构？“东北”叙述与国家认同的关系是什么？虽然学术界在相关领域的研究取得了一定成果，但是并未充分回答上述问题。
一 维护王朝认同：晚清政权合法性与边疆主权的双重叙述
在晚清边疆危机的背景下，清廷通过历史教科书的东北书写，试图从开国、治边、危局三个维度重塑王朝合法性。其一，塑造王朝开国的正义性。汪荣宝编撰的《中国历史教科书（本朝史）》着重渲染努尔哈赤“十三副遗甲起兵”“七大恨反明”是“吊民伐罪”的正义之举。丁保书《蒙学中国历史教科书》将东北塑造为“龙兴之地”，赋予其神圣性。其二，强调边疆治理的有效性。《蒙学中国历史教科书》有关于俄国与中国东北边界划分的叙述突出了康熙帝以武力捍卫疆土和以外交确立秩序的功绩，暗示清朝对东北的主权具有历史延续性。其三，突出边疆危局的创伤性。《中国历史教科书（本朝史）》详细阐述了中俄签订《瑷珲条约》《天津条约》《北京条约》的过程及其不平等条款，并揭示了中国东北地区大片领土的沦丧，激发读者对领土完整的集体焦虑，实为激发国民自强之志的动员叙事。
晚清以降，在清政府教育改革的倡导之下，地理与历史分离，开始出现独立编写的地理教科书。它们通过行政区划与建制、边疆与内地的关系两个维度强化主权意识。其一，彰显主权意识的行政区划与建制书写。晚清地理教科书通过对东北地区层级化的行政建制与动态调整的治边方略叙述，清晰呈现出清政府对东北边疆的有效管辖，强化了国家主权意识。其二，边疆与内地有机联结的东北认知重构。《中国地理教科书》依照“先亚洲总论，次中国总论，次地文地理，次人文地理，次地方志”的体例进行编写，将东北嵌入国家疆域体系。
二 支撑现代民族国家整合：民国中前期文化共同体与国防战略要地叙述
1922年北洋政府新学制确立“注重文化史教学”原则，将历史教育从叙述政治兴衰转向文明演进的整体性叙事。这种转向不仅是对传统王朝史观的突破，更蕴含着以文化认同铸就现代民族国家根基的深意。九一八事变以前的历史教科书的“东北”叙述，深刻体现了中华民族一体的文化底蕴建构。朱翊新、陆东平的《高中本国史》“东北”叙述刻意淡化“朝代循环”，转而凸显“五族共和”理念。金兆梓的《初级本国历史》则将东北塑造为多元文化交融的前沿，将其统合于中华民族的整体框架之中。同时，历史教科书还通过“社会进化”史观下的东北书写来突出中华文明的连续性。《初级本国历史》试图以文明演进的韧性消解政权更迭的动荡。《高中本国史》形成从“先民精神活动”到“现代文明转型”的线性叙事，在文化层面凸显了“国土不可分割”的深层逻辑。
进入民国中前期以后。日本在该地区的势力日益强大，东北边疆已处于危险境地。因此，该时期的地理教科书有关“东北”的叙述主要突出其国防战略地位。首先，地理教科书通过“要地”“门户”等军事地理符号的标注，将东北边疆的自然地理空间转化为国家存亡的象征载体。《新中华本国地理》明确提出奉天省的葫芦岛、盘山、营口等是我国的“国防要地”，使其串联为守护国家的“地理长城”。《本国地理》注重对地理节点的国防重要性的描述。通过赋予地理要地以国家存亡的象征意义。其次，地理教科书通过“旧界”与“失地”的领土对比，将东北边疆的领土丧失转化为视觉化的民族创伤，以警示主权旁落。同时，地理教科书还运用“主权日替”“名实难符”“权不在我”“操动多掣肘”等尖锐话语，叙述东北地区的主权沦丧，以揭露侵略者对东北的隐性控制。
三 激发爱国情怀：东北沦陷时期史地教科书的“国耻”叙述
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历史教科书通过系统化的叙事逻辑，以“不平等条约签订—九一八事变—伪满洲国建立”为主线，构建了从帝国主义局部侵扰到东北整体沦陷的完整认知，如吕思勉的《复兴高级中学教科书本国史》。从侵扰到沦陷这种完整认知的构建，一方面打破了史实的碎片化呈现，另一方面超越了简单的民族情绪鼓动，通过对主权沦丧过程的理性剖析，将爱国情怀升华为对现代民族国家生存法则的深刻认知。同时，在对日本侵略东北的批判与揭露上，该时期历史教科书的书写大体相似。以吕思勉的《复兴高级中学教科书本国史》为例，该书专门用一章的篇幅叙述“日本的侵略东北”，分为三个层面。第一层面揭露了日本发动九一八事变的“自卫”伪装。第二层面揭露了伪满洲国的本质。第三层面以国际法视角强化批判力度。
九一八事变后的地理教科书叙述一方面集中于“失地”“国耻”，另一方面从经济地理的角度阐释“经济侵略”。其一，海陆疆域的战略失守与地缘危机叙事。白眉初在《高级本国地理》中系统梳理了东北地区的领土危机，将其划分为“海疆失地”与“陆疆失地”两大类型。张其昀的《本国地理》进一步分析了日俄战争后日本独霸东北的过程，尤其强调铁路用地和护路驻军对东北主权的侵蚀。其二，资源命脉与产业主权的侵蚀叙事。王成组的《复兴高级中学教科书本国地理》揭露了日本对东北的侵略已从政治军事领域全面渗透至经济领域。《新中华本国地理》进一步揭露了“满铁”的侵略本质。
综上所述，近代史地教科书“东北”叙述的演变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一是晚清注入现代主权意识，二是民国中前期支撑现代民族国家整合，三是东北沦陷时期激发爱国情怀。在逻辑性建构层面，近代史地教科书的“东北”叙述通过历史记忆重构、地理空间编排与集体创伤动员等话语实践，在“五族共和”的文化整合与“国防要地”的危机警示下逐步形塑国家认同。这种通过边疆叙事构建并强化国家认同的经验，对当前边疆教育如何平衡地域特性与国家整体性，以及如何将历史记忆转化为爱国情怀具有借鉴意义。
文章摘自《史学集刊》2025年第６期，原文约15000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