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育坊,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中国科学院大学;孙承晟,清华大学科学史系。
【摘要】二叠系最早在1841年被英国地质学家莫企逊依俄国彼尔姆地区(Perm)的地层命名为“彼尔姆系”(Permian),1859年则被法国古生物学家马尔库根据德国该地层二分的特征命名为“二叠系”(Dyas)。晚清以降,传教士率先将主流二叠系术语Permian译介至中国,并衍生了多种音译名,这些译名还被传入日本。明治时期,日本学者用汉文“二叠系”新译了Dyas一词,并被官方正式采纳。20世纪初,中国留日学生大量转译日本地质学成果,“二叠系”术语由此传入中国。民国时期,随着中国地质学的发展和术语的规范,“二叠系”得以确立并沿用至今。基于中国地质学家黄汲清等人对二叠系的深入研究,二叠系如今采取三分方案,“二叠系”也因此失去了其所表达的本意,但由于使用惯性等各种原因,这一术语却在中国得以保留,而在欧美及日本等国则已被放弃。二叠系概念在欧洲、中国和日本之间的独特传播,不仅反映了优先权在科学术语产生中的重要作用,也揭示了科学术语在不同文化之间的复杂流变。
【关键词】二叠系(纪);地质年代术语;中日地质学交流;西学东渐;跨国科学史
年代地层的认定与命名或依据发现地层所在,或依据地层特征,或兼有两种命名方式的术语,从而存在术语不统一的情况,这就为其他地区在翻译这些术语时带来巨大困扰。二叠系(Dyas)便是典型例证。二叠系在西方的命名及其在中国和日本传播的过程中,均体现了各种力量的交织,但国内学界对此殊少涉及,对其在东亚的译名流变路径及中英术语不匹配现象尚缺乏深入探讨。
一 二叠系在西方的命名、争议及晚清传教士对“Permian”的译介
当今国际上正式使用的二叠系英文术语实为英国地质学家莫企逊偶然命名的。1838年前后莫企逊在完成《志留系》时,就有去俄国考察的计划,主要目的是为了验证他所建立的志留系以及与塞克威奇共建的泥盆系的可靠性。1840年,受俄国委托调查该国北部的自然资源,莫企逊邀请法国古生物学家维尔纳伊一同前往俄国考察,并在途中多地发现含红色砂岩的地层,但因化石不足,二人仅能依据沉积物作初步推测。1841年,莫企逊同维尔纳伊再度前往俄国调查。此次考察中,他们根据化石分布研究了俄国志留系、泥盆系和石炭系的地层状况,达成了他们俄国之行的原本目的。
而彼尔姆系的命名是意料之外的。随着考察深入,他们在多个地区均发现彼尔姆系的分布,二人确定这是一套未被人命名的新地层。在时任莫斯科大学博物馆馆长的费舍尔鼎力支持下,莫企逊在年底前将新命名的彼尔姆系地层相关论文刊载于俄国学术期刊。维尔纳于次年发表的文章中亦论及彼尔姆系的命名缘由为确立术语在学界的权威,莫企逊与维尔纳伊随后又展开多次野外工作且发表了大量论文,论证了彼尔姆系的合理性。
法国地质学家马尔库对莫企逊的成果及彼尔姆系术语的命名最先提出异议。1859年,马尔库在考察了德国、英国、美国等地的地层后,依据德国萨克森和图林根地区的地层情况,将同一套地层以德语词汇Dyas命名,该词原义为“二分的”,这是由于德国二叠系地层上部呈现黄绿色而下层为红色,具有明显的分层特征。此后,关于二叠系命名的争议直至美国地质调查局承认Permian这一术语才得以平息。Permian成为该地层系统的国际标准术语。
鸦片战争后,大量西方科学著作通过传教士译介至中国。英国传教士慕维廉初版的《地理全志》,较早地将西方地质学知识体系引入中国,书中提及的“黄灰石层”即与二叠系概念对应。除意译之外,音译亦是当时主要的翻译方式。莱伊尔(原署雷侠尔)所著、美国玛高温口译、华蘅芳笔述的《地学浅释》全面地将西方地质学体系引入中国,书中多数术语采纳音译,“泼而弥安”正是Permian音译而来。在1899年傅兰雅与潘松合译的《求矿指南》中,译者对以地区命名的地层术语采用音译,而以地层特点命名的术语则采用意译,其中二叠系被称为“剖密安层”。晚清益智书会教科书《地学指略》由英国传教士文教治口译、李庆轩笔录。译者采用音译策略,将二叠系译为“比尔米安”。晚清地质学著作的翻译多是西方传教士主导,而此类翻译作品大多缺乏对照,多数术语需要自创,因此造成术语纷乱的局面。
二 二叠系术语在中日之间的交互传播及在中国的确立与变化
日本在19世纪下半叶通过引进中国汉译洋书接触西方科学知识,成为明治维新的一个重要推动力。日本近代大量引入中国地质学译著,为其即将完成的地质学建制化工作奠定基础,地质学术语的厘定便是其中一个重要的方面。在1877年至1884年间,德国地质学家瑙曼等西方学者在东京大学初步建立起日本地质学教育。瑙曼将Dyas术语引入日本,并系统传授给日本首批地质学家。1888年日本地质学家铃木敏在其《东京地质图说明书》中最先使用“二叠”一词,其中二叠纪术语称“二叠期”,对应的英文是“Dyassic Period”,二叠系术语则称“二叠系”,对应英文为“Dyassic System”。新译术语“二叠系”迅速赢得日本学界广泛支持,其对应的英文名称也从Dyas逐渐过渡为Permian。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日本官方才将二叠系术语调整为音译Permian的片假名形式。
随着清末教育改革的推广,留日热潮兴起,随着日本地质学著作的传入以及留日学生对相关知识的译介,源自日本的“二叠系”术语逐步进入中国学界。中国近代地质学事业在章鸿钊、丁文江与翁文灏的推动下开始了建制化工作,术语的规范是当时最重要的问题之一。1916年翁文灏与章鸿钊合著《地质研究所师弟修业记》,书中已明确采用中文“二叠系”的表述,表明这一术语在中国地质学建制化初期便获得了学界认可。之后尽管地质学术语历经多次官方审定,专业文献中仍存在术语简写或替换用字现象,如二叠系与三叠系在诸多文献中被简写为二迭系和三迭系。1987年,中国地质学会组建地质学名词审定委员会,1988年形成草案初稿,最终于1993年正式出版。此次审定对长期争议、用法混乱乃至错误的术语进行了系统修订。二叠纪与二叠系中文术语此次审定都仅同Permian对应,并未再提及Dyas。
关于二叠系应采用二分法还是三分法的争论成为20世纪地质学的核心议题之一。中国学者对二叠系地层的研究尤以黄汲清最为关键,他在推动二叠系“三分”及其下界标准化方面作出了最为重要的贡献。二叠系三分观点现已成主流,从上至下依次分为乐平统、瓜德普鲁统、乌拉尔统。随着二叠系地层研究的深入,“二叠系”一词的各种含义都已消解,其对应的词源Dyas在国际上亦被废弃。该术语在中国地质年代表中仅具指代意义,与其现今划分为三个统的实际情形存在显著差异。
综上,二叠系术语的争议始于欧洲,地名命名(Permian)与特征命名(Dyas)的竞争为亚洲国家引入该术语带来了困扰。随着地层学研究的深入,“二叠系”这一术语已无法准确反映该地层三分的具体情况。尽管国际学界(包括日本)普遍采用Permian这一表述,但由于术语的稳定性和使用惯性,“二叠系”仍在中国使用。这不仅揭示了地层命名及其在跨国流动中的复杂性,也表明由于概念或理论的发展,术语与其概念之间尽管常有不匹配的现象,但往往会被赋予新的含义,从而形成新的指代。
文章摘自《中国科技史杂志》2025年第46卷第3期,原文约200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