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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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元孙中山北京之行与逊清皇室的应对———以绍彝、绍英未刊函札为中心的考察

信息来源: 《历史与社会》(文摘)2020年第1期 发布日期: 2020-09-03 浏览次数:


作者:李在全,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北京,100101。

摘要:民国元年孙中山北京之行,是历史进入“五族共和”时代南北、新旧、满汉之间的一次互动。从逊清要员绍彝、绍英的未刊函札等珍贵史料来看,清室内部虽意见不一,但大致经历了从顾虑、防范、观望到接洽、示好、宴请的转变过程。清室之转变,主要基于以下体认:各界均欢迎孙中山,“惟皇族无之,似乎缺点”;五族共和时代,“本朝皇室为五大民族之一,并与前代亡国不同”;民国之建立,包含清室之功;接洽并宴请孙中山,“将来必有感情,日后皇室以及旗族均为有益也”。此中也隐含着清室对辛壬鼎革的事后自我解释与认同。这时,双方均已离开政治权力核心区,但在互动交好、把酒言欢的背后,各有诉求与坚守。政治人物行事,理想与务实并存,敌友之间转换往往基于时局变化。民国初年多元力量的共存与互动,由此可窥一斑。

一、中山北行与清室顾虑

1912年8月2日,孙中山与黄兴联名致电袁世凯,告以即将北上入京。在孙准备北上的同时,袁也筹备迎接事宜。袁亲具手书两封,派专员分别南下迎接,并在北京安排好住所。在获悉孙、黄将于8月17日北上消息后,北京内务部派秘书洪述祖率警队赴天津,预备欢迎并负责保护工作。8月18日,孙中山(黄兴因故未能同行)从上海启程北行,随行者有居正、魏宸组等十余人。孙中山此行似乎风平浪静,无甚惊险。8月23日中午,孙中山一行抵达塘沽,下午五时抵天津,受直隶都督张锡銮、袁世凯代表梁士诒等及各界人士欢迎。当晚,各界在利顺德饭店宴会欢迎孙。次日,孙中山参加同盟会燕支部欢迎会,直隶省议会、学界、报界、政界联合欢迎会,于午后三时乘专车赴京。约五时三十分,孙中山抵达北京火车站,受到北京政要和各界团体代表的隆重欢迎,虽已卸任临时大总统,但作为革命领袖,孙中山北京之行受到各方高度关注。那么,此时已经逊位的清室如何应对孙中山此行呢? 无疑,这需要新史料的发现与利用。

武昌起义后,京师震动,清廷很多亲贵避居天津,辛亥鼎革后,这些亲贵多半也留居天津。清廷民政部右丞绍彝奉母避居天津,同时与北京方面保持密切联系。民国元年绍彝亲笔致其胞弟、时任逊清总管内务府大臣绍英的密函二十五通,收函人绍英亦留存有日记。从二十五通密函与绍英日记所见,大体上可以重建清室如何应对孙中山北京之行台 前幕后的相关史实。这二十五通信函,多函涉及绍英、绍彝、奕劻等清室成员筹谋如何应对孙中山北京之行。对绍彝等人来说,孙北行未必是好事,但必须应对,他关切的是孙、黄此行“不知又有何举动”(注意“又”字) ,因不知底细,故仍旧“可虑”。“可虑”二字,反映了绍彝等人此时对孙中山北行的心态,某种程度而言,绍彝、绍英等人的心态代表了逊清皇室之真实态度。绍彝很多信息也是来自报纸,临近孙中山抵达京津,绍彝、绍英等人的顾虑、小心、紧 张之情,也溢于言表。对于孙中山北行,绍彝不仅关切,而且多方探听消息,虽然消息未必准确、及时。

二、“化解前嫌”:从观望到交好

孙中山等人北京之行,已是举国皆知之事。据《大公报》报道,早在孙中山抵京之前,隆裕太后便拟在颐和园欢迎孙中山,向孙氏传递友好之意。隆裕太后的友好举动,符合主流社会之期望,此举无疑是为逊清皇室“加分”。从实际情况看,在孙中山抵京后的前几天里,逊清皇室太后接见孙中山之事未能实现。据报纸透露,隆裕太后未能接见孙中山一行,原因是逊清皇室内部意见分歧。

从孙中山方面来看,在其抵京的前几天中,确实未收到来自逊清皇室的邀约。此前表示接见孙中山,而事实上又不能兑现,逊清皇室如此言行不一,不免引起某些媒体的“调侃”。在如此状况之下,对逊清皇室而言,只能是再观察,然后再决定应对之策。经过数日观察和权衡,逊清皇室重新考虑如何应对孙中山等人北京之行,逐渐从顾虑、防范、观望转向接洽、示好、宴请。从绍彝写给绍英的信函来看,对于孙氏抵京,由于逊清皇室内部意见不一,无法拿出一个应对之策,背后反映的是逊清皇室多数成员的顾虑、防范心理,故采取不主动接触策略,静观其变,经奕劻、绍彝反复思量、权衡后,略为周旋为妥,筹划接洽并宴请孙中山。这一转变的原因,大体有三:其一,各界均欢迎,唯皇族无之,似乎缺点;其二,在五族共和时代,皇室为五大民族之一,并与前代亡国不同;其三,接洽并宴请孙中山,将来必有感情,日后皇室以及旗族均为有益。问题是如何接洽、宴请?此时已避居天津的奕劻等人认为,此事由逊清皇室的世续、溥伦出面,通过袁世凯集团的赵秉钧运作此事,较为稳妥。对于逊清皇室的示好,孙也表现出积极姿态。值得琢磨的是,宴会中逊清皇室对于孙中山等人的“颂辞”。逊清皇室对孙中山及其革命事业,化约为“非常之人”“非常之功”。对逊清皇室来说,如此措辞,既赞颂了孙及革命活动,又仅点到为止,让自身不失尊严,可谓恰到好处。于逊清皇室而言,颂辞中最重要一点,是明确指出:民国之建立,不仅是孙、黄等人的功劳,也包含清廷的重要功劳,而且这也为革命党人所承认。总体而言,借由此次宴请与互动,双方共赢,均有益。对孙中山、黄兴等人来说,接受逊清皇室邀约,并与之交好,收获颇多,而且在缓和满汉矛盾、推进五族共和、化解边疆危机等方面,逊清皇室之独特作用不可小觑。逊清皇室宴请孙中山等人之举,备受各方关注,亦获舆论好评。此后两天,孙中山等人与逊清皇室继续交往。在革命党人方面看来,此番的交往互动,气氛融洽,效果良好。

三、政治互动与五族共和

民国元年,中国初入共和时代。总体而言,经过辛亥鼎革的震荡,先前掌握权柄、显赫至极的逊清皇室权贵多半变得小心谨慎,以求存活于失去政权的民国时代为求优待条件,求生存于民国,逊清皇室成员接人处事之谨小慎微,显而易见。在这样时代氛围和生存状况下,对于虽已经卸任临时大总统,但仍为革命党人领袖的孙中山,逊清皇室自然谋求与之“化解前嫌”。对孙中山而言,此番北行,一方面,为了宣言革命的正当性,必须将作为革命对象的清廷“负面化”。另一方面,面对从排满革命到共和建国的时局转变,革命党人必须正视政权革鼎之后的民族、种族问题。作为政治人物,孙中山等人对此自是清楚,原先排满、反满的口号与言论必须更张。抵京后,孙中山与满蒙人士有不少的互动与交流。孙中山此番北行,还必须直接面对满人诸多现实问题,尤其是生计问题,并且与相关人士有所接触。辛亥革命前后,边疆危机日剧,特别是满蒙危机严峻,这是民国政府必须面对的棘手问题。孙中山此次北行,与袁世凯会谈多次,满蒙等边疆问题是分量极重的议题。在此关键时期,对待逊清皇室采取如何的态度、立场、方式,对解决满蒙等边疆问题具有示范作用。长期以来,满蒙等边疆地区均臣服、顺从清皇室之统治,即使在清帝逊位后,其对这些边疆地区仍具影响力显而易见,若无逊清皇室之襄助配合,边疆危机不易解决。孙中山等革命党人对逊清皇室的友好、积极姿态,冰释前嫌,化敌为友,对边疆危机的化解、五族共和的推进,无疑具有正面意义。此外,对于革命党人与逊清皇室交好,袁世凯乐见其成,因为这无损自身的既得权势与地位。

民国元年孙中山等革命党人的北京之行,是历史进入“五族共和”时代南北、新旧、满汉之间的一次互动。对孙氏等人的北上进京,逊清皇室内部虽然意见不一,但大致经历了从顾虑、防范、观望到接洽、示好、宴请的转变过程。在互动交好、把酒言欢的背后,双方各有自己的诉求与坚守。对孙中山来说,政权更迭问题已经暂时解决,自己正准备投身实业,但是,作为曾经的革命领袖与政治人物,孙中山等人深知,逊清皇室在缓和满汉矛盾、推进五族共和、化解边疆危机等问题上,具有独特的作用,与之交好,有利于诸多棘手问题之解决。对逊清皇室而言,虽已失去了对全国的统治,但在优待条件的框架之中,有形的朝廷架构依然存在,无形的影响力也仍然持续着。在民元政局状况下,基于现实利益考虑,逊清皇室与革命党人“化解前嫌”,变敌为友,自是上选。值得让人琢磨的是,在与孙中山等人互动交好过程中,逊清皇室最高层两位人物,即隆裕太后、宣统皇帝,并未面见孙中山等人。另外,孙中山等人游览了颐和园、三海、景山等皇家禁地,但并未游览皇家禁地的最核心地方——皇宫,因这也可能与清廷的体面、礼制等不符。对满洲亲贵而言,这些或许是应该坚守的。政治人物行事,理想与务实并存,敌友之间转换往往基于时局变化。民国初年多元力量的共存与互动,由此可窥一斑。


摘自《清华大学学报》2020年第1期,原文约300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