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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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与20世纪前期社会阶级话语的流行

信息来源: 《历史与社会》(文摘)2020年第3期 发布日期: 2020-11-17 浏览次数:

作者:蒋凌楠,复旦大学历史学系博士后、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助理研究员,200235。

摘要:中世纪西欧旧制度下的等级,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以“阶级”的译名传入。中西对比之下,梁启超始终判断中国无此“阶级”制度,肯定中国传统社会流动性优于他国。民初政治失败,促使他反思“阶级”的缺失可能导致议会基础不稳。20世纪20年代,随着“五四”社会意识萌发与社会主义讨论的展开,“社会阶级”作为一种新的社会结构分析工具,普遍受到知识人重视。梁氏进一步辨析马克思主义“阶级”概念,甚至创制新名词,来阐发中国适用性问题。梁启超“阶级”更近西欧社会主义者的思路,饱含现实关怀,客观上促成了这一模糊概念的广泛流行。

西欧等级制话语波及下的阶级革命观

梁启超最初理解的“阶级”概念,是西欧旧制度里的等级(estates),即他常说的贵族制度。追溯西方“阶级”概念的前史,其社会现实来源是中世纪的等级制。中世纪等级制对近代史的影响有两方面。一方面,沿袭传统的社会等级,有序发展出了近代议政形式,扩大了政治基础。另一方面,激进的革命思想以推翻固化的等级制为号召。

近代以来日本翻译的西欧近代史书籍中,旧制度的“等级”(étatestate)全部被翻译为“階級”,直到20世纪四五十年代仍在使用。而19世纪末20世纪初西学的传播途径依赖日本。这直接造成了梁启超最初理解的“阶级”概念,是充满西欧历史色彩的等级制标志。梁启超进而结合其对欧洲史的理解,认为阶级是西欧旧制度的产物,是身份等级制的桎梏,在近代革命中逐渐被铲除。同时,“阶级”概念内涵还随着西方社会主义发展而变化。社会阶级问题滑向革命,是19世纪到20世纪初西方正经历的路径。据此,梁启超将“贵贱阶级”与“贫富阶级”视为相继革命的目标。梁启超的观点在趋新知识界中并不孤立。

西欧等级制度与大革命的关系,长久地刺激着20世纪中国革命。即便脱离了直接转译日本新名词,民国时期中国人在汲取大革命平等精神给养时,依然忘不了“阶级”的西欧历史背景。

中国绝无欧式“阶级”制度

基于以上对西方阶级概念的认识,梁启超反观中国,明确称中国自古无阶级。然而,任公在亲身感受民初政治失败之后,自我超越了这种优越论调,反身总结西欧“阶级”制度的秩序性与近代过渡优势。西欧近代议会产生过程中,等级制传统确实起到了稳定基础作用。梁启超由此认为中国行议会制度不成功,缘于社会无阶级之分。他认为中国人在议院中的斗争,不是为了阶级利益,而是派系倾轧。对议会制评价的背后,是梁启超开始转向重视精英政治。

“有枪阶级”引发的“无处不阶级”

1920世纪之交的西学东渐,尚处于与传统的碰撞、结合期。“阶级”明确作为一个社会分析工具概念,重新闯入中国知识界眼帘。

梁启超也经历了欧游的新思考,对西欧社会主义、中国固有制度特殊性,都做出了新情势下的新表达。那么,中国现有的社会结构要怎样理解?梁启超索性利用“阶级”概念工具,分析社会分层,创制了脍炙人口的“有枪阶级与无枪阶级”之说。

如果说20世纪初与《民报》论战时,梁启超对社会主义只是初识门径,那么,20年代的梁氏则窥见堂奥,在对马克思主义学说的基本了解之上,具体分析中国适用问题。梁氏明言,中国社会结构依靠军政地位,现时症结是有枪的军阀武人,即统治者与产业无必然相关。可以说,“有枪阶级”与“无枪阶级”名词一出,把传统的“统治—被统治”、马克思主义的“有产—无产”等话语的内涵都消解掉了,只剩下二分对立的社会分析范式。梁启超创制的新名词,为更多的“阶级”流行语铺垫了道路,一时间社会“无处不阶级”。

理想化的“有业阶级”

稍后梁启超转回学理论述,不仅断言经济分野的“阶级”在中国没有形成,而且提出中国独特的社会人群分野在“有业”与“无业”,不在“有产”与“无产”。至于五四后期流行的“劳动阶级”用语,梁启超也不以为然。1925年,梁启超正式提出新名词“无业阶级”与“有业阶级”。针对中共话语的批评意味十分明显。文章依然强调欧美的阶级与中国的绝不相同。

在梁启超等人看来,马克思与圣西门区别在定义,反而是现实分析的思路更值得借鉴。梁启超提出“有枪阶级”意在批评军阀统治;几年后提出“无业阶级”针对工农运动的话语,都是他结合中国现实分析的直接反映。但是,理想社会主义中的“有业阶级”,在现实社会结构中过于分散,实际很难团结起来发挥力量。

梁启超对待“阶级”概念的态度变化,在近代学人中颇有代表性。起初,以社会等级制来理解阶级,观察到中国自古以来社会等级不明显,产业尚不发达等。“五四”后,梁氏发现“现代新阶级”的概念全以经济为标准,中国虽无旧的贵族阶级,但不能避免新的经济阶级。这一新概念与社会主义思潮的兴起息息相关,也与中国社会的现实关联。任公开始把“阶级”当作一种社会分析的概念工具,去理解现实社会问题,甚至量体裁衣般地创制“有枪阶级”“有业阶级”等新名词。

梁启超创制的“有枪阶级”与“无枪阶级”说法,反映了讨军裁兵情绪,正中民众心理,此后被各大报刊舆论广为引用。“有枪阶级”与“无枪阶级”名词一出,把传统的“统治/被统治”、马克思主义的“有产/无产”等话语的内涵都消解掉了,只剩下二分对立的社会分析范式。也因梁启超的泛阶级名词影响之大,对马克思主义理论有消解意义,特别是针对中共“劳动阶级”话语的批评,引得早期中共党人不得不专门反驳。吊诡的结果是,早期共产主义者辩论的标准并不广为人知,但正是借助“产”“业”“枪”这些贴近现实的字眼,“阶级”话语在范围更广的知识界越加流行起来。

今天研究者普遍接受“阶级泛化”的说法,是以中国马克思主义阶级概念为内核标准,对于中国革命史而言,这是精准而深刻的。而某种意义上,这恰是因后世阶级斗争影响,反推民国时期的概念发轫。民国时人没有后世的框架意识,已然看到了“阶级”词语的开放性。

 

摘自《史林》2020年第4期,全文约120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