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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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子国变期间北京德界的华人翻译——以程遵尧为例

信息来源: 《历史与社会》(文摘)2020年第4期 发布日期: 2021-01-22 浏览次数:

作者:冯志阳,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助理研究员,200235。

摘要:庚子国变期间,八国联军占据北京实施殖民统治,华人翻译成为华洋沟通的重要渠道。当时各国占领区内,德界骚扰最甚,德界华人翻译的表现相对而言更引人瞩目,毁誉也最甚。出身伶人家庭的德文翻译程遵尧,在此期间多次挺身而出与洋人周旋以保护德界华人,其后更领头倡办德界华捕局、苦力局,极大缓解了德界华人居民的生活困境。此外,程遵尧还曾参与庚子议和。程遵尧的所作所为使其在德界华人中赢得了声望,也获得了清政府的奖励。庚子后,程遵尧及其家族在西学大张的时代中如鱼得水,迅速改变了其在中国社会的边缘地位。

程长庚之孙

程长庚(1811—1880),名闻檄,字玉珊,又字长庚,寓号四箴堂,安徽潜山程家井人,被誉为“京剧鼻祖”“伶圣”,长期担任三庆班主,并被推举为“精忠庙首”,是咸同年间“北京剧坛众望所归的盟主”。程长庚有两个嗣子,“一个是养子章甫,一个是从子章瑚”。宋风娴《名伶世系表》亦称长庚有嗣子二人,“长子章圃谱名寿,工老生,后改文场。继先为章圃之长子,谱名遵孔,改名云,工文武小生”,“章瑚为长庚之次子,谱名燮,入仕途”。查阅程氏族谱,确有名为“遵孔”者,《(井股)程氏支谱》卷4载:“遵孔,字继先,清同治十三年甲戌二月二十四日酉时生。”遵孔之父名“知首”,所谓“谱名寿”大概就是“首”的同音之误。知首之父,名“闻菘”;闻菘之父,名“祥见”。祥见与程长庚之父祥溎为亲兄弟,均为发清之子。其实,知首、遵孔父子较之章瑚、遵尧父子,在血缘上与程长庚更为亲近。

程遵尧虽未进入伶界,但其所入之同文馆,在当时人看来也不是什么好去处。也许在程家看来,只要能够摆脱伶界,即便是一般人瞧不起的同文馆,也是可以接受的。程遵尧的两个弟弟程经世、程经邦也都入了同文馆,“兄弟三人乃程长庚之嫡孙,但永远不敢认他为祖父,亦不敢认程继先为弟兄”。

德界华人翻译

八国联军攻占北京后,京城为主要的侵略国军队分区占领,凡“居住某国地界”之铺户住户,均要在门前插白旗一面,旗子上用洋文书写“大某国顺民”。当时各国占领区内,德界骚扰最甚。在联军占领北京城的最初一段时间,程遵尧多次受德界街坊住户之托,向德国驻军赠送礼物,以换取洋文护照。身为北城御史的张兆兰,当此之际也只能依赖“精习德文”的程遵尧以保护身家财产。时任中城御史的陈璧,在此期间也曾得到过同文馆学生齐如山的帮助,以摆脱窘境。

不少华人翻译在此期间飞扬跋扈,以致“至勾结匪类,讹诈官绅商民,掠取财物”,也确有其事,仲芳氏的《庚子记事》便记载了这类华人翻译的诸般劣迹。德国占领军最初任命“翻译官柯达士为知府,专管德界事宜”,本身便带有报复的意味。柯达士(Heinrich Cordes)原为德国公使克林德的翻译,克林德遇害时,柯达士即在其左右,亦受重伤。由柯达士管理德界事宜,德界华人的境遇可想而知。这种纵兵劫掠以惩罚中国的政策,导致的结果就是德界居民纷纷迁往他界,他界地面日渐繁荣,而德界一片冷清。为了挽回面子,德军就拿一些恶名昭著的华人翻译开刀。巫小山、翟治平等华人翻译,就这样成了德军掩盖自身恶行、抚慰民心的替罪羊。

程遵尧与德界华捕局

庚子年八月三十日,恽毓鼎与黄思永等中国官绅与美界领兵官会晤,商议“每巷添设中国巡捕二名,司稽查奸宄,扫除街面;又设灯夫一名,司夜灯点息”。在美国人的力推下,一些居住在美界的华人官绅开始参与到“维持市面”的工作中来。闰八月初五日,协巡公所在南横街奉直八旗义塾成立,“专办美界地面交涉事宜”。

美界协巡公所成立后,德界居民颇羡之。显然,协巡公所的成立,对于德界官民是一个极大的刺激或启示。闰八月十二日,宋廷模“取美国告示与程少棠商,欲与德国兵官看,议求保护民生之法”。闰八月二十日,宋廷模又到程遵尧处,“商送德国礼物,保护居民”。

华捕局的成立主要还是源于德国人的首肯,其间应该也有中国官绅“默为转移”之功,而德国人转变态度,可从其更换德界管理者看出。

华捕局的创办和运作,清政府相关机构应该也是非常重要的幕后推手。联军破城后,清廷中枢虽仓皇西逃,但陈璧等地面守土官却仍按照原有的治理逻辑,固守本职,只是“目下京城地界尚归各国暂管,尤须与各国通融筹办,连络一气,方免窒碍”,于是协巡公所、华捕局应运而生,由一些绅士出面主持,与洋人交涉联络,而五城则于幕后操控。在这份正式公文中,“通晓德文”的程遵尧居于华捕局创办绅董的领衔位置。该公文还特别指出,“德兵驻所颇难联络”,而“遵尧精通德文”,显然程遵尧是华捕局能够成立的关键所在。这是清廷官方对程遵尧在华捕局中地位和作用的认可。至于德界居民,更是将华捕局的成立等功劳都记在程遵尧头上。

余论: 庚子国变后的程遵尧及其家族

庚子后,程遵尧虽被授为汜水县知县,但从未出京做官,一直都在京城任职。根据清末缙绅录之类的书籍,光绪三十年(1904)第四季度,程遵尧的名字出现在商部衙门,任职会计司郎中,出身则是官学生。光绪三十二年(1906)底,商部改制为农工商部,而在缙绅录光绪三十三年(1907)第一季度的记载中,程遵尧列名在农工商部衙门下,仍为会计司郎中,至同年第三季度改为农务司郎中。程遵尧在这一职位上大概一直干到宣统元年(1909)年底,在宣统二年第一季度的缙绅录中,程遵尧的名字已出现在外务部衙门候补司员栏中,官职仍为郎中。在任职于农工商部时,程遵尧还一度出任“崇文门正副监督所派前门坐办”。在清政府存在的最后两年,程遵尧一直任职于外务部,宣统辛亥年第一季度升为外务部衙门丞参厅参事,直到清政府覆灭,程遵尧的官职一直停留在这一职位上。进入民国后,程遵尧一直在外交部任职,担任交际司佥事,并多次出任外交官领事官考试襄校官,并分别于民国2年(1913)获颁四等嘉禾章,民国7年获颁三等嘉禾章,民国8年获颁四等文虎章,民国11年获颁二等嘉禾章。

程遵尧的两个弟弟在仕途上也不遑多让。程遵尧家族后裔不是毕业于燕京大学、辅仁大学等国内教会大学,就是留学比利时、德国,这与程遵尧兄弟就读于同文馆并留学德国,可谓是一种新家风的传承。不同的是,在庚子国变之前,程遵尧兄弟的选择并非士人正道,而是他们作为伶人家族成员无可奈何的选择,是一种自甘边缘且为人所轻的选择,当然相对于伶业这种“贱业”,他们的社会地位还是往中心靠近了一些。庚子国变后,尤其是科举废除后,整个社会的价值序列发生颠覆性的转变,学习洋文、留学外国,由士人的边缘选择一跃成为跻身新贵的关键所在。程遵尧家族得其先手,又适逢其会,一举从社会的边缘位置跃迁至中心地带,成为清末民初的新贵家族。从“伶圣”程长庚到外交专才程遵尧,短短三代人,便实现了一个家族从边缘到中心的蜕变,其间固然有程氏家族数代人的力争上游,但更重要的还拜近代中国极富戏剧性的世事变迁与世风剧变所赐。其中,庚子国变正是一个关键节点,而程遵尧在庚子国变中的所作所为,以及北京官绅商民对于程遵尧的借重乃至依赖,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视作一个新时代开启的端倪和预兆。

 

文章摘自《史林》2020年第5期,原文约200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