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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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晚清诗坛人物评点看诗史叙事建构

信息来源: 《历史与社会》(文摘)2020年第4期 发布日期: 2021-01-22 浏览次数:

作者:李亚峰,常熟理工学院师范学院。

内容提要:晚清诗歌研究的三位标志性人物陈衍、汪国垣和钱仲联,都做过大量的诗坛人物评点工作。三位前辈关于诗坛头领的不同点属,不仅反映出他们对诗坛大势的基本判断及背后的诗学宗趣,而且展现了他们对晚清诗史叙事的不同建构及其产生语境。分析、反思三代学人对近代诗史叙事的建构历程,可为调整、纠正晚清诗歌研究中“宗宋”诗史叙事泛化、“流派诗史叙事平面化等问题提供重要启示。

同光“清流”与同光诗风

汪国垣《光宣诗坛点将录》(下文称汪《录》)和钱仲联《近百年诗坛点将录》(下文称钱《录》),则分为诗坛“旧头领一员”和“都头领二员”。这背后实际上蕴含了作者对诗坛大势及风气更迭的基本判断,形成了其诗史叙事的基础框架。

陈衍没有《点将录》传世,但其诗坛首领的点属,大体亦可知之。陈衍点张之洞为诗坛旧头领,绝非一时戏言,背后隐含了其对同光诗歌发展的基本判断。不过,在陈衍心目中,张氏代表的“清流”一代,也只是同光诗歌的奠基或开风气者,真正将同光诗歌发扬光大、使其独具面目的,自然还是光宣一代,故他推郑孝胥和陈三立为诗坛“都头领”。至于二代诗风的演化,则又与时代风云更迭、文化风尚转移及出身地位的不同密切相关。

短暂的“同治中兴”,曾点燃晚清士大夫的“复兴”之梦,于是,他们砥砺气节、平章国故,力图再造一个辉煌的“中兴”时代。不仅如此,在学术文化方面,他们也踵继前贤、志气昌昌,诗歌亦如是。是时会稽李莼客与南皮张香涛“互争坛坫”。虽然他们的诗学主张不尽相同,但共同表现出博采众长、力辟新境的创作倾向和“骚坛起衰”、重塑风雅的志向抱负。

不过,随着光绪七年张之洞外放,光绪十年甲申易枢,“前清流”纷纷离开都门,“后清流”逐渐领袖京师,学风取向与艺术趣味亦随之一变。“前清流”多北方人,偏于义理,喜好广博;“后清流”多南方人,乐于考据,嗜好精专。于是,“雅人深致”的学人之诗悄然兴起,其代表人物是沈曾植。这样,同光诗歌也就由最初的“唐宋兼采”转化为“主攻宋调”,郑孝胥、陈三立等“新头领”,最终完成了对“旧头领”的“夺帜”。

陈三立、郑孝胥与光宣民国诗坛

汪国垣对诗坛头领的点属,与陈氏有所不同,表现出他对晚清诗歌发展的不同判断及相应旨趣。汪氏点王闿运为“旧头领”,陈三立和郑孝胥为“都头领”,以“宗宋”取代“六朝”诗风成为诗坛主流,为晚清诗歌发展的基本趋势。

王闿运代表的“六朝”诗风,虽延绵时间很长,影响也很大,但把它作为诗坛一时主流,确有拔高之嫌。至于诗坛“都头领”,陈、汪二人都点给了郑孝胥和陈三立,这说明他们对清季诗歌“宗宋”为主的判断是一致的。不过,关于郑、陈两位“都头领”的具体座次,陈、汪又有所不同。陈衍以郑孝胥为首,而汪国垣以陈三立为魁,显示出他们不同的“宗宋”旨趣。

就客观史实而言,陈、汪的点属,谁更接近实际呢?这又涉及清季民国“宗宋”诗风的演化问题,还应以历史的眼光加以审视。光绪十五年前后,郑孝胥诗歌始独具面目。光绪二十五年,与陈衍、沈曾植等武昌论诗后,他们的诗学主张才开始产生影响。其后,郑孝胥成为最具影响的社会名流。其诗名也随着社会声望的提高而达至顶峰。与之相比,陈三立诗歌成熟较晚,至光绪二十七年才始具独特面目。因而他的诗坛影响,要晚于郑氏。而光绪三十四年,正是郑孝胥与张謇等领导东南士绅请开国会之际。此时,陈衍以郑孝胥居诗人榜首,并非完全出于“乡曲之私”,也比较符合客观实际。

不过,陈三立诗歌虽成熟较晚,但“散原风格”一经面世,就风行海内,在清季民初形成了与郑孝胥二分天下的局面。及至民国中后期,郑、陈的影响又发生了此消彼长的变化。民国后,郑孝胥以逆潮流为卓特,支持“复辟”,最终更沦为背叛民族的“国贼”,这必然影响其诗歌接受。与之不同,民国后,陈三立虽绝意仕进,但并不敌视民国;虽也多与“遗老”诗文往来,但并不支持“复辟”,以至胡先骕都不赞同将陈氏归入“遗民”之列。因而,陈氏在民国仍得到高度认可。所以,形成于民国时期的汪《录》,以陈三立为魁首,虽或有乡贤之私,但也比较符合当时实际。

诗界革命派与古典诗歌前途

与陈、汪建构的“宗宋”为主的诗史叙事体系不同,创作于新时期的钱《录》,表现出钱仲联重构近代诗史叙事范式的努力。钱氏有意于汪《录》之外,重构晚清诗史叙事体系。与一般学者不同,除“历史事实”外,他还特别强调“发展趋势”,称舒《录》“符合历史事实和发展趋势,故我认为其观点是进步的”,即是夫子自道主旨。所谓“进步的”,从某种层面说,也是发展的、符合趋势的。所以,钱氏把“学古”的“宋诗派”,置换为“代表一时诗坛主流的‘诗界革命’诸巨子”,点黄遵宪和丘逢甲为诗坛“都头领”。

对于钱氏这种“进步”的观点,新世纪以来,学界也颇有异议。上世纪80年代,学界思想刚解放,批判唯心主义和形式主义的声音仍有很大影响。所以,钱《录》具有重视思想内容、使用民主革命话语的时代烙印,是很正常的事情。马卫中曾指出,钱氏评价清诗的两大基本原则是内容上强调现实性,艺术上强调创新性。就内容而言,宋诗派虽然关注民生、倡导变革,主张诗歌要面对现实,奏出“变风”“变雅”之音,但与维新革命派相比仍具保守性。艺术方面亦如此,宋诗派虽力辟余地、强调创新,但大体仍在传统范围内“守正出新”,而诗界革命派已“吟到中华以外天”,乃至开启欧化新诗的先声。这才是钱氏推崇“诗界革命派”的内在诗学原因。

至于钱氏为何形成这种诗学观,则与其诗歌研究的实践特征和现实指归有很大关系。他曾明确表示:“在学诗与治学,做诗人或是当学者的选择中,青年时代的我似乎更倾向于前者。因此,我早年的学问研究,都和诗歌艺术密切相关。”可见,诗歌创作对其学术研究的影响。创作经历及创作者对作品意义重大与独具面目的偏嗜,是钱氏论诗重视内容现实性和艺术创新性的重要原因。不仅如此,作为一位诗人学者,对古典诗歌前途命运的深切关注与实际思考,也深刻影响了其诗学观。

钱氏重构晚清诗史叙事的努力,还表现在对“旧头领”的点属方面。他推李慈铭为诗坛“旧头领”,就表现出独到的诗史判断。实际上,钱氏对李慈铭的诗坛地位,也有一个认识过程。对于李氏诗歌本身的价值和意义,钱氏仍持保留态度,称其为“不能自创新面目者”。

这也说明,钱氏认为单纯的泽古深厚,并不能给传统诗歌找到出路,真正代表诗歌发展方向的是诗界革命派。因而,李氏也只能是诗坛“旧头领”。

从三位前辈诗坛头领的点属,不仅可以看出他们对晚清诗歌发展的基本判断及论诗的主旨倾向,也可了解晚清以来近代诗史叙事的不同建构,从而为今天的诗史研究提供有益借镜。

由于当代人写当代史,这种视角也使他们多采用一种时空并置的流派式叙事。而这种抽除时序的空间叙事,固然有利于展现诗坛丰富多彩的整体样貌,但也模糊了诗歌发展的演变之迹,使同光诗史仅描绘出一幅平面化图景,而缺少历史发展纵深。这也是导致同光前四十年诗坛价值、意义缺失的重要原因。而陈衍和钱仲联,对张之洞、李慈铭诗坛地位的肯定,就提醒我们不要忽视同治一代的意义。不仅如此,这种流派式诗史叙事,沿袭既久,陈陈相因,由此带来的弊端,也不得不引起我们反思。本来,各种流派并置的叙事模式,只是一种方便展现诗坛整体样貌的叙事策略,而今天研究者,却有一种把它固化为诗歌史实的倾向。各种流派研究,越来越精致细密,而流派之间,又为了自标其异,常常分疆划界,泾渭分明。实际上,诗歌不仅是传统士大夫抒发性情的产物,也是其文雅风流的交流工具,诗人之间或有“文人相轻”,但一般也不至于判然对立,往往会相互推崇。所以,如何突破同光诗歌流派叙事的画地为牢,弥补其时间序列缺失的重要遗憾,从而不断丰富、调整对同光、乃至近代诗史叙事的建构,也是当下亟需要做的工作。

 

文章摘自《文学评论》2020年第6期,原文约110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