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牟振宇，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
摘要：地籍内涵丰富，涉及自然、土地、经济、法律和社会等多个方面。西方学界对于地籍的研究较为系统且全面，既有对地籍的长时段综合研究，也有分时段或分某一国家、地区或城市的个案分析，以及运用地籍资料进行城市专题研究。中国学界的研究主要集中于鱼鳞图册，特别对鱼鳞图册之名称由来、鱼鳞图册之来源、主要内容，尤其是明代攒造鱼鳞图册之经过，做了颇为细致而深入的探讨，而对于近代以来地籍图册的利用尚处于起步阶段。由于地籍图册蕴含了丰富的自然与人文信息，对于城市地理的研究价值颇高，特别是在复原历史自然景观时空变迁过程、复原宗地尺度的城市形态演变过程，揭示经济视角下城市发展的驱动机制和内在规律等方面具有不可估量的利用价值。
一、地籍研究进展
地籍制度源远流长，在不同时段呈现鲜明的时代特征和地域差异。根据地籍的内容和形式，地籍发展大致经过了三个时期： 罗马帝国时期、封建帝国时期、近代资本主义时期。罗马帝国奠定了地籍制度的根基，不仅创造了为后世所沿用的土地登记信息、土地用途及其分类与估价方法，而且形成了地籍图与地籍册并存的地籍制度。但这种图册并存的地籍传统随着罗马帝国的衰亡，在漫长的封建帝国时期一度被抛弃，只要文字和数字，就可以完成征税任务，自然，当权者不会考虑既耗时又费资的地图编制工作。直到19世纪西方国家相继建立资本主义社会，图册并存的地籍制度作为实现公平税收的重要手段，尤其是精度比文字更胜一筹的地籍图，又重新登上历史舞台并发挥其日益显著的影响与作用。英国在19世纪废除了什一税，已使用地籍图，并且自1798年开始实施地籍测绘。而法国自1789年大革命之后，拿破仑下令法兰西共和国政府于1808年制订了地籍测绘计划，于1811年编制了法律文件《方法辑要》，对所有地产采取逐一测绘的办法，到1850年左右基本上完成了全国地籍测绘工作。在法国拿破仑铁骑的推动下，欧洲各国先后推行了法国的地籍测绘制度，成为今天西方地籍的基础。
鉴于地籍在国家税收、国家经济和社会方面的重要价值，西方学界对于地籍的研究颇为关注，既有对世界各地特别是欧美地区地籍的历史进行系统研究的综合性专著，也有对单个地区或某个时段地籍制度演变的个案研究。其中英国和法国的研究最为引人注目。英国的研究，以Kain RJP最具代表性。他是英国埃克塞特大学地理学的教授，对英格兰和威尔士的什一税地图以及法国许多地区的地籍图做过深入研究，在地籍图的研究与利用方面有着颇为丰富的经验。1992年由KainRJP和BaigentE合著的《致力于国家服务的地籍图：地产地图的历史》分别对荷兰的北部和南部地区、北欧地区、德国、奥地利哈德斯堡地区、法国、英国和威尔士以及欧洲法属、英属的殖民地、租界地区等国家和地区的地籍起源、发展演变的历史，及与地籍相关的测绘技术、社会基础和经济因素等方面进行了细致入微的研究，这是目前所见第一部基于世界视角对地籍进行长时段系统考察的综合性论著，也是目前所见西方地籍研究的集大成者。除了本著作外，他还出版了关于19世纪英格兰和威尔士的什一税的地图研究的专著以及相关论文等，在西方学界影响甚巨。
法国历史学界对法国及其欧洲地中海地区的地籍研究一直具有浓厚的兴趣，近年来又展开了大规模的地籍研究，地籍实地调查持续了几年时间，其研究成果颇为丰硕。其中，由法国历史学家Rigaudière，Albert编著的《欧洲地籍的评价：中世纪，2013年6月11－13日研讨会论文集》，汇集了来自法国和其他国家最出色的29位专家关于地籍及相关研究的最新成果。研究内容颇为丰富，既有长时段的历史考察，也有对法国或瑞典、埃及等国家层面的地籍的整体研究。这些整体性研究的优点在于揭示国家层面的长时段地籍演变规律及其特征，但其缺点也显而易见，就是研究空间尺度较小，无法反映某个局部或宗地的特殊性，更不能从宗地的细部探讨地籍图册演变的深层原因。鉴于此，目前更多的学者关注的是某个地区的个案研究。这些个案研究详细记录了宗地的产权和地籍的历史信息，可以揭示国家层面整体性研究可能被忽略或被排除的因素，有利于从微观的角度揭示地籍图演变的深层原因。
中国的地籍历史久远，有关的研究也颇为丰硕。与西方不同，中国的研究往往将地籍制度追溯到宋元时产生的鱼鳞图册，这种鱼鳞图册更接近西方近代的地籍图册。鱼鳞图册是南宋以来官府为了征收赋税、清丈田亩后攒造的一种土地登记册簿。南宋的鱼鳞图册原件无存，现存所见的鱼鳞图册原件以徽州府居多，最集中的为休宁县档案馆藏的清代鱼鳞图册约1153册，最早是元末龙凤时期朱元璋经理鱼鳞册。安徽、江苏、浙江、陕西、山西也藏有清至民国的鱼鳞图册。鱼鳞图册蕴含了颇为丰富的历史信息。以鱼鳞图为例，据栾成显研究，包括鱼鳞总图和鱼鳞分图。鱼鳞总图是以字号为单位，标绘某一鱼鳞字号内所属各号田土位置，状似鱼鳞；而鱼鳞分图，按字号排列，详载每号田土所属各项内容，如字号、都保、业主姓名、土名、田土类型、四至、面积等。这些丰富的历史数据与历史信息，是研究明清社会土地制度、地籍测绘与社会经济史弥足珍贵的第一手资料。
关于鱼鳞图册的研究以中日学者为主。著名的中国经济史专家梁方仲开风气之先，早在20世纪30年代，对鱼鳞图册之名称由来、鱼鳞图册之来源、主要内容，特别是明代攒造鱼鳞图册之经过，做了初步但颇为细致的考释，对鱼鳞图册研究起奠基之功。其后，1934年，日本学者清水泰次最先注意到鱼鳞图册对于中国江南土地制度研究的重要价值，他在认真收集鱼鳞图册有关文献记载，并以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藏鱼鳞图册为个案，探讨了鱼鳞图册的性质、由来、作用等，推动了鱼鳞图册的研究。1935—1936年，仁井田陞相继发表了《中国土地帐籍鱼鳞图册的研究动向》和《中国土地帐籍鱼鳞图册史的研究》，是目前笔者发现最早对鱼鳞图册研究具有总结意义的成果。该成果对鱼鳞图册的研究动向和史学价值进行了客观评述。在之后三十年的时间里，中日学者涉足此研究者寥寥。直到韦庆远在1961年出版《明代黄册制度》一书，再次关注鱼鳞图册制度及其实施情况，并对鱼鳞图册与黄册之间的关系做了详细的论证。这一时期日本也涌现了一批鱼鳞图册的研究成果。
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学者对于鱼鳞图册的研究逐步深入。而明清以来鱼鳞图册的原件遗存以安徽、江苏和浙江等南方地区为多，北方山西、陕西黄河滩地鱼鳞册、台湾东部鱼鳞图册原件等鱼鳞图册实物，开始受到学界的普遍关注，并展开了大量的专题研究，硕果颇丰，且主要集中在地籍制度方面。民国时期的地籍研究，尤以30年代“中国地政学会”的成绩最为突出。该学会是在1932年德国柏林大学毕业的国民党中央政治学院地政系主任萧铮创办的。他于1932年创办“地政学院”，开始招收大学毕业生，在第一年完成学科训练后，分派各地调查三个月，返院后需提交实习报告，并在各教授的指导下以实习所获得的资料做研究论文，1932—1940年先后有168个学员完成论文。1977年这批论文及其收集的珍贵土地资料，集结成200册约6000万字的巨著，即《民国二十年代中国大陆问题资料》，成为目前研究民国时期地籍测绘与土地问题最宝贵的史料文献。1948年，诸葛平对民国的地籍整理做了系统的总结和归纳，不少观点对于当下的研究仍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近年来，不少学者基于地籍资料并结合其他文献，对民国时期的土地问题和地籍测绘进行了深入探讨。
二、地籍在城市地理研究中的发掘与利用
地籍资料具有文字描述无法比拟的精度和信度，显然，在复原历史景观、探究土地产权与土地利用，揭示土地空间形态特征与规律等方面，具有不可估量的史学价值。因此，学界利用地籍资料进行相关研究颇为盛行。早期学者对地籍的发掘与利用主要局限于农业史、乡村、地名以及地籍等方面，并没有应用到城市研究方面。直到20世纪下半叶，伴随着西方计算机技术和GIS（地理信息系统） 的兴起与发展，以地籍图为基础建立国家或地区的历史地理信息系统不断问世。实际上，地籍资料在城市地理研究中具有很大的优势。Timár G研究了布达佩斯的地籍图，并指出“历史地籍图是理解城市水文和城市地质变化的一把钥匙”。Faron O也指出了19世纪上半叶米兰地籍信息开发的优势等。目前所见，关于地籍在城市地理研究中的应用，主要表现在景观变迁、城市空间、城市社会变迁、其他研究等方面。中国学界根据鱼鳞图册或地籍资料，运用GIS方法复原城乡景观或环境变迁，成为近年来研究的热点。汪庆元指出，“清代鱼鳞图册蕴涵着丰富的人地关系信息，为深入研究乡村地权关系乃至于农民的生存状态提供了珍贵的原始资料”。由于地籍图册和鱼鳞图册的内容极为丰富、系统、完整，目前的相关研究可视为地籍资料发掘和利用的开始而不是结束。这些研究有利于从宗地微观的大比例空间尺度推动历史地理学的学科发展。
三、结语
通过梳理中西方学界关于地籍图册的研究现状，分析地籍的史学价值可发现，西方学界对于地籍研究系统而完整，既有长时段的整体研究，也有国家或地区的个案研究。对于地籍资料的发掘和利用方面，西方学者在乡村社会研究、城市地理研究和数字人文等方面取得了丰硕成果。中国学界关于中国地籍的研究，主要集中于鱼鳞图册方面，特别对于地籍图册的由来、样式、制度等进行了深入而广泛的探讨，成果丰硕。而对于近代以来中国地籍图册的研究、发掘和利用，相对西方学界而言，中国学界的研究还较为薄弱。这一方面受到学科限制，由于近代以来的地籍测绘，采用了更为先进的测绘技术，故需要研究者同时具备历史学、测绘学、地理学等学科的知识。另一方面受资料的限制，这也是主要原因，即近代以来特别是国民政府时期的地籍图册资料，因于各种原因，大部分仍深藏于档案馆中而未公开。地籍图册蕴含了丰富的自然与人文信息，对于城市地理的史学价值可以体现在三个方面：（1）根据地籍图册河浜、道路等自然景观要素的信息，可以复原城乡历史自然景观时空变迁过程；（2）根据地籍图册中关于宗地面积、形态等地块信息，可以复原宗地尺度的城市形态演变过程；（3）根据地籍图册中关于土地估价、土地税的信息，可以复原和探讨城市经济和社会变迁，并根据土地业主的信息，通过具体个案研究，寻找经济视角下城市发展的驱动机制和内在规律。地籍系统完整，内容浩繁，是城市研究的一座宝库。发掘与利用地籍图册资料的，无论是对推动地方史研究，还是城市地理研究，均具有重要的史学价值，对于当下土地管理和地价管控也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摘自《苏州大学学报》2021年第1期，原文约14000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