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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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7:鲁迅的演讲、风度与革命及国家之关系

信息来源: 《历史与社会》(文摘)2021年第3期 发布日期: 2022-01-03 浏览次数:

1927鲁迅的演讲、风度与革命及国家之关系

作者:张武军,西南大学文学院。

摘要:1927年鲁迅在广州,是他思想转换的重要时段。既往研究常常结合鲁迅“被血吓得目瞪口呆”的自叙和进化论“轰毁”说,强调清党之于鲁迅转向的重要性。但是,清党之后鲁迅为何一直滞留广州,为何要接受广州当局的邀请演讲《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鲁迅广州讲魏晋的“实有慨而言”和此举是针对顾颉刚的“无非游戏”,两种出入很大的叙说该如何解释,过去的研究对此一直语焉不详。1927年鲁迅留下可供分析的经典作品并不多,他这一年的主要成就当属演讲,因此,本文力图在充分历史化鲁迅1927言行的基础上,结合经典演说文本《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探究“魏晋”和鲁迅在广东的“时代”关联,并以“易代”为关键词和切入点,检视鲁迅的1927和革命及国家之关系。

引言

1927年鲁迅在广州又一次深度介入政治革命,关乎他后来的道路选择、创作调整,“影响到上海时期鲁迅对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政治革命的感受和体验”。既往研究特别强调“清党”对鲁迅的巨大影响,并援引鲁迅“被血吓得目瞪口呆”的自叙和进化论“轰毁”说,由此阐述鲁迅1927年的“转向”,并以后见的泾渭分明的国民革命观为支撑,把鲁迅在广州的言行,视为他后来“必然性”选择——必然选择上海、必然转向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注解。但是,广州4月15日开始清党以来,鲁迅为何一直留在广州?他滞留广州的理由、动机和目的何在?清党究竟怎样影响了鲁迅?这些问题看似常被提及,但其实一直没有得到有效解决。因此,重新梳理鲁迅1927年的言行,充分将其历史化,进而探寻鲁迅思想变迁和“广州转换”的内在逻辑,仍然是一个亟需深化的重要命题。

一、“讲演”为主业的1927

毋庸讳言,1927的确是鲁迅“文学”创作“歉收”的一年,但却是他演讲“丰收”的一年。这一年鲁迅有据可查的演讲共计23次,其中厦门至少2次,广州和香港合计14次,上海7次,是他生平演讲最多的一年。考虑到日记中记载有所遗漏和没有说明的,实际的次数可能会更多。此外,这一年的不少文章,多少都和应对纪念活动和演讲有关,即便是清党之后,已经从中大辞职的鲁迅,滞留在广州,仍然有两场讲演,即7月16日他在广州知用中学的演讲《读书杂谈》,以及7月23、26日应国民党广州市教育局的邀请演讲《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以下简称《魏晋》)。尤其是《魏晋》这篇演讲,由许广平翻译,演讲记录稿见刊之前经鲁迅亲手改定,并亲自寄回演讲举办方,鲁迅对它甚是看重。关于《魏晋》的研究,学界主要着眼于两个方面,一是鲁迅思想、创作和魏晋精神文化资源的关联;二是由此来探讨鲁迅的中国文学史观和学术贡献。需要追问的是,清党之后的广州,已非在中大授课传业的鲁迅,面对前来听讲的“市民”,是要来宣扬“文学的自觉”么?

二、“实有慨而言”与文学的自觉

回到《魏晋》演讲这篇,有关孔融论述部分,鲁迅展现出强烈的自我带入感,也可由此窥见鲁迅这一时期真正的“志”之所在。鲁迅讲“建安七子”文章的“华丽”“慷慨”几乎是迅速带过,这部分主要放在孔融遭际的讲述,讲他如何故意和曹操捣乱,又如何被杀。“捣乱”在鲁迅笔下是一个含义丰富的语词,1927年鲁迅自我言说中的“捣乱”,放置在国民大革命的背景下,无疑是革命的替代或“自谦”,比1925年的“与黑暗捣乱”说,少了颓唐的气息。但是,当“捣乱”从别人口中说出,把“捣乱”仅仅视为捣乱,或把鲁迅的“革命”贬为“捣乱”,鲁迅对此还是有颇多不满。

其次,鲁迅讲得最多的是何晏的吃药、嵇康阮籍的吃药喝酒,以及他们的处世态度和精神气质,这部分的精彩讲述和阐发,常被时人和后来者所称道。鲁迅在广东政治层面的“失败”,“费去气力不少”去平息中大“内情纠纷”,然而“竟做了一个大傀儡”,他对嵇、阮郁郁不得“志”的“自况”,对他们“师心使气”的认同和推崇,被誉为“是千百年后的嵇康、阮籍的知己”。但更值得注意的是,鲁迅最后有关“非常和平的田园诗人”陶渊明的讲述,同样精彩,他对陶渊明“总不能超于尘世”“于朝政还是留心”的“理解”,也是陶渊明千百年后的“知音”。鲁迅同样是从时代带出陶渊明,“再至晋末,乱也看惯了,篡也看惯了,文章便更和平。代表平和的文章的人有陶潜。”鲁迅演讲的那段时期,对外面的时代和世界有类似的体会和认知。过去常有研究论及周氏兄弟和魏晋文人,鲁迅更接近嵇康、阮籍,周作人更近陶渊明,但1927年兄弟两人似乎位置互换。4月底之后沉浸在书斋的鲁迅,看起来更像“隐士”陶渊明,而此时在北京的周作人看起来更接近嵇、阮。

“易代”之际的政治与文学

人不能脱离时代而存在,文学艺术也不能,鲁迅在《魏晋》演讲中就是这么认为,“时代”也是《魏晋》出现频率最高的一个关键词。那么,鲁迅为何要在广州选取魏晋这个时代来讲演?鲁迅在广州究竟处在一个什么样的时代?两个相隔千年之久的时代有何相通之处?

鲁迅初来广州,读书、学术和革命的关系中,革命是主导,革命情绪高涨的学生在学校尚有一定的话语权,虽然比不上之前,例如郭沫若来广大时,学生对于择师具有决定性的影响。但是,革命的学生和老师之间,彼此可以构成良好的互动,鲁迅广州初期的各种讲演,积极鼓动学生投身实际的革命行动,而革命的学生也“怂恿”和刺激鲁迅,向鲁迅公开喊话:“只希望你不愿做‘旁观者’,继续‘呐喊’,喊破了沉寂的广州青年界的空气。这也许便是你的使命。如此社会,如此环境,你不负担起你的使命来,你将往那里去躲?”鲁迅坦诚他对于学生们“好意的希望和怂恿”,“颇为感动”。但是,清党之后,鲁迅之前眼中“平静”的“革命后方”,变得更加沉寂,因为,但凡有热烈激昂的言语和行动,总不免有“被清”的可能。革命和读书的关系彻底翻转,学习和学术的重要性愈发凸显。由此来审视鲁迅的《魏晋》演讲,其看似合乎“文学”和“学术”,实乃针对广州革命沉寂现状的“聚感积虑,发为狂言”,《魏晋》演讲的价值和意义,正是因为这样的时代氛围,也需要结合这样的时代氛围,才能真正呈现出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是鲁迅离开广州前的最后一次讲演,也是鲁迅在广州的十多次讲演中情绪最激昂,手法最机警的一次讲演”。借公开的“学术”之名反对广州新的“学术”政治,固然是他的“机警”所在,也是其悲怆所在,整篇演讲文的基调正是如此。

“时代”也是《魏晋》演讲文历史和现实的结合点。过去的研究对此也有所注意,认为鲁迅“借讲魏晋时代文学发展和政治斗争的历史,机智巧妙地揭露国民党反动派的种种罪行,抨击以‘巧取豪夺’手法篡权杀人的蒋介石。”但其实,鲁迅《魏晋》演讲的最后,对“时代”是有概括和说明,“陶潜之在晋末,是和孔融于汉末与嵇康于魏末略同,又是将近易代的时候”。“易代”之际文人的立场、选择和言行,才是鲁迅关注的焦点,“行将易代”也是魏晋(汉末、魏末、晋末)和1927年鲁迅在广州的共同之处。过去,我们常常把鲁迅的广州时代,置于国共对立的革命与反革命叙事脉络中,其实鲁迅更在意的是南方国民政府行将取代北京政府,即“新旧民国”的“易代”,《魏晋》演讲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以古喻今。《魏晋》演讲之后,鲁迅写了诸多激烈的有关革命论说的文章,也都是围绕着“易代”与“易帜”而展开,当然这些作品在广州没有公开发表,到上海之后才陆续见刊。到上海“暂时漂流”之后很久,北京国民政府和五色旗下受迫害、新民国和青天白日旗下又不受待见(“可恶”)的经历与体验,依然是鲁迅言说的重点,是他讨论革命、政治与文学的关键因素。

四、结语

1927年之前,鲁迅在北方支持和介入革命,成为旧民国政府的通缉犯和“公理”讨伐的对象,1927年来到新民国政府策源地的广州,他却不是“在朝”的“奉旨”革命的受益者和得利者,而和北京时期一样,因革命人的立场“华盖”霉运。《魏晋》演讲中对“行将易代”之际文人和政治的讲述,正是我们把握鲁迅1927的锁钥。1927年鲁迅在广东,仿佛清末民元之初,又如同魏晋,都是“行将易代”的时刻,魏晋孔融、嵇康、阮籍,辛亥时期的范爱农、1927年的鲁迅,他们之间完全可以互换串演。鲁迅的“落伍”和“激进”,都可由新旧民国易代这一视角来烛照,这是鲁迅自己对革命的“痛苦的经验”和“深刻的观察”,是属于鲁迅自己的“宝贵的革命传统”。之后在上海,鲁迅正是带着这些“痛苦的经验”“深刻的观察”“宝贵的革命传统”,走进新的革命阵营,但是这是否意味着鲁迅的“转向”,我个人觉得,仍然是一个需要讨论的命题,因为之后鲁迅诸多有关革命与政治的论述,都可在鲁迅的1927得到印证。

 

文章摘自《东岳论丛》2021年第7期,原文约310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