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8世纪的中日“书籍之路”——基于第12次遣唐使求书历程的探讨
作者:王勇,浙江大学古籍研究所
摘要:隋唐时期,中日文化交流趋于鼎盛,书籍之路盛况空前。日本正仓院文书中所存的4份与第12次遣唐使有关联的书目,表明遣唐使携归日本书籍并非个人任意行为,而是举国之力有计划地搜求阙本,所抄写的经书均为日本国内所缺书籍。以举国体制编制阙本目录、遣唐使极力搜集书籍、朝廷直接参与写经事业、佛教界精心保管珍贵的唐本,这一切使日本的佛教书籍与时俱增,从而催生奈良时代“一切经”数目巨大的奇观。
一、四份正仓院文书
唐开元十八年(730),僧智升编撰《开元释教录》(简称“开元录”或“开元藏”),收录“一切经”总数为5048卷。仅仅5年之后的735年,日本入唐僧玄昉携带5000余卷佛书而归,推测是把《开元录》打包带回了日本。这些唐写本佛经传到日本后被大量传抄,并迅速流通到各地寺院。
然而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据日本天平宝字五年正月二十五日的《奉写一切经所解》,当时日本的“一切经”总数竟然达到5372卷,比《开元录》还多324卷。其中的谜团何在?本文缀合正仓院文书收录的4份佛经目录,复原唐天宝十一年、日本天平胜宝四年出发,于两年后回国的第12次遣唐使的求书历程,试以揭开这个谜团。
第1份文书是《可请大乘经本目录》。该文书收在“天平胜宝四年正月二十五日类收”条。《可请大乘经本目录》列出35部佛书,推断也是这一时期各宗上报的求书目录之一。第2份文书是《可请本经目录》。该目录列出149部书目,除了大乘经外,还有小乘论、贤圣集等。值得注意的是,这个目录包涵《可请大乘经本目录》35部中的34部,并对其中21部添加了书籍的具体信息(作者、译者、卷数等),因此推断《可请本经目录》是僧纲所根据各宗提交的书目汇总、整理、编撰而成。第3份文书是《奉写一切经所解》。该文书落款的时间是天平宝字五年三月二十二日,收书24部107卷,尾书明言这是天平胜宝四年出发、两年后回国的遣唐使携归,而且都是首次传入日本的“新本”。由此推断,这是遣唐使根据“阙本”目录购求到手的书目列表。前面所说的《可请本经目录》包含《可请大乘经本目录》35部中的34部,而遣唐使携归的24部中有13部出现在《可请本经目录》,这绝非偶然现象,3份目录之间具有密切关联。第4份文书是《未写经律论集目录》。该文书收在“天平胜宝五年五月七日类收”条下,收书176部684卷,囊括遣唐使携归24部中的20部(除“目录外经”4部)。笔者推测这份文书类收时间有误,应该在此之后、天平宝字五年三月二十二日《奉写一切经所解》之前。
以上4份文书,在正仓院文书中互不关联,但是把4份文书串接在一起,基本上可以勾勒出第12次遣唐使入唐求书的脉络:日本任命遣唐使后,僧纲所向寺院各宗征集“欠本”目录,这是第1份文书;僧纲所汇总各宗递交的目录,整理编撰成一个总目录,委托遣唐使购求,这是第2份文书;遣唐使根据“欠本”目录购求书籍,携带回国上呈朝廷,这是第3份文书;朝廷对遣唐使携归书籍遴选后,确定抄写书目,并支付所需纸张笔墨等,这是第4份文书。
由上,对于奈良时代日本的一切经为何在数量上超过中国,原因基本上有四个方面:一是入唐僧尽其所能带回所有书籍;二是日本高度关注唐朝译经动态,凡日本所无的或新译的,举国家之力购求之;三是因天灾人祸一旦出现残卷断篇,必向唐朝购求补充之;四是日本一切经收藏的门坎比中国低,如对于圣贤集、别生经等也来者不拒。
二、唐与日本一切经数量差异原因
正如先学们所指出的那样,唐与日本之“一切经观”的差异,是造成两国一切经总数落差的重要原因。本文希冀在此基础上再推进一步,即以第12次遣唐使为例,通过解析入唐前准备的阙书目录(《可请本经目录》)与回国后递呈的搜书目录(《奉写一切经所解》),从一个新的角度探讨唐代佛书东传的轨迹,破解奈良一切经数量巨大之谜。
三、释《奉写一切经所解》
飞鸟时代开启端倪的写经机构,至奈良时代在律令制度框架下继续发展,逐步形成职责明确、功能齐全、制度完备的“写经所”——除了朝廷运营的写经所,还有皇亲、贵族、寺院等设立的类似机构。
“奉写一切经所”(原称“奉写一切经司”)系直属朝廷、为天皇服务的官营写经机构,“解”则是日本律令制度中下级递呈上级的官方文书体裁。在整个奈良时代,奉写一切经所发出数量众多的“解”,所以一般在文书前冠以“某年某月某日”加以区别。
四、对石田茂作“补缺卷”的解读
第12次遣唐使携归的佛书“并是旧元来无本”,这句话令人惊讶和好奇。因为随同这批遣唐使赴日的唐僧鉴真也携带了大量书籍,然而鉴真携带的35部中有17部此前已经传入日本,难道遣唐使携带回国的书籍全部是“新本”吗?如果是的话,又是如何做到的呢?
日本著名佛教史学家石田茂作对此存疑,通过比对奈良时代一切经抄写目录,指出《大庄严法门经》《宝雨经》《阿育王经》均非初传之书。石田茂作虽然敏锐地发现了“阙本”这一盲区,即遣唐使只带回所缺之卷,不带日本已有之卷,揭示了日本入唐求书机制中一个新的特征。然而,他的分析还不足于解释上述7部“阙本”包涵的所有问题。
笔者初步核查奈良时代的写经记录,发现《阿育王经》的写经记录有15次,内中5卷本最多,有10次;4卷本次之,有2次;其余2卷本、1卷本、卷数不明者各1次。由此可知,奈良时代有多个版本的《阿育王经》传到日本,然而在15次写经记录中没有一次是超过5卷的,这颇令人产生怀疑。从遣唐使“不携复本”的求书特征考虑,有一种可能性是此前的既传书为安法钦译本(5卷本),而遣唐使的新传书为僧伽婆罗译本(10卷本)。如果这样解释,遣唐使“只带回所缺之卷,不带回日本已有之卷”的说法还是能够成立的。
即便如此,还有若干问题存在。倘若第12次遣唐使带回僧伽婆罗译10卷本《阿育王经》,为何单单缺少第七卷,只带回9卷呢?注目于《阿育王经》后的注文“欠第七”之“欠”字,发现前述7部阙本中有4部注有此字(标★印者),这些卷帙不全之本似非石田茂作所言为“补其缺卷”而携归者,事实上标有“欠”字之卷均未带回日本,这又是什么原因呢?
五、二份“可请”书目比较
笔者追踪这个问题多年,目前稍稍理出些头绪,兹介绍几件相关史料。《大日本古文书(编年之十二)》在“天平胜宝四年正月二十五日类收”条下,辑录5份缺失年月日的文书,其中以“可请”起头的2份文书(《可请大乘经本目录》《可请本经目录》),推测与第12次遣唐使搜书活动有关。证据之一是,《可请大乘经本目录》收录的35部佛书,6部由此次遣唐使带回,考虑到天平宝字五年三月二十二日《奉写一切经所解》所列遣唐使携归书目,“大乘经”目录下总共列出8部,其中6部与《可请大乘经本目录》重叠,如此高的比例当非出自偶然。
与这份文书相关的是同一时期的《可请本经目录》,共列出149部书目,除了大乘经之外,还包括小乘论、贤圣集等。《可请本经目录》较之《可请大乘经本目录》,增加了大量详细而具体的书籍信息,由此提高了遣唐使搜书的效率,比对天平宝字五年三月二十二日《奉写一切经所解》所载书目,13部书籍由遣唐使成功带回。第12次遣唐使带回的24部佛书中,13部与《可请本经目录》重合,占半数以上,而且书籍的信息(译者、书名、卷数)高度一致,两者的承继关系毋庸置疑。
六、《未写经律论集目录》收录时间考
从玄昉735年带回《开元释教录》、736年光明皇后立刻开始抄写的速度看,第12次遣唐使754年带回的书籍,直到761年才“从内堂请,奉写加如前”,似乎衔接时间过长。填补这个时间空白的是《未写经律论集目录》。这份文书收录在《大日本古文书(编年之十二)》“天平胜宝五年五月七日类收”条下,日本学者考定为委托第12次遣唐使搜集“未度来书”目录,并认为此书目系天平胜宝四年日本所需的写经底本。这里就出现一个问题,《未写经律论集目录》被归为天平胜宝五年五月七日文书,而前一年三月三日“遣唐使等拜朝”而渡海入唐,这份书目又如何能送到遣唐使之手呢?唯一的可能是《大日本古文书》将其类收于“天平胜宝五年五月七日”时间有误。据《续日本纪》记载“遣使奉唐国信物于山科陵”是天平胜宝六年三月十日,笔者推测《未写经律论集目录》的时间应该在此之后至天平宝字五年三月二十二日之前。
七、奈良时代的入唐求书体制与中日书籍之路的延续
通过4份正仓院文书——《可请大乘经本目录》(752年)、《可请本经目录》(752年)、《未写经律论集目录》(754-761年?)、《奉写一切经所解》(761年),大致勾勒出第12次遣唐使“书籍之路”的轨迹:750年:任命遣唐使(《续日本纪》);752年正月:各宗上报所需书目(《可请大乘经本目录》);752年正月至三月:僧纲所汇总书目整理出阙本目录交遣唐使(《可请本经目录》);752年三月:遣唐使拜朝出发(《续日本纪》);754年正月至三月:遣唐使陆续回国,将从唐朝带回的佛经交给僧纲所(《续日本纪》);754年三月以后:僧纲所整理遣唐使携归书籍,除“目录外经”全部列入写经计划(《未写经律论目录》);761年三月:朝廷确定实施抄写遣唐使携归书目(包括“目录外经”)计划(《奉写一切经所解》)。
此外,还有两个问题需要厘清:其一是《可请本经目录》共列出149部书目,但遣唐使仅带回其中的13部(天平宝字五年三月二十二日《奉写一切经所解》),那么没有带回的136部怎么处理?其二是遣唐使总共带回24部书籍,除了13部可以推断是根据《可请本经目录》收集的,余下的11部书籍全部是日本的“阙本”或“欠卷”,这些信息又是从何处获得的呢?解答这两个问题的关键,便是《奉写一切经所解》中所列的下面4部带有★号的书籍,这4部书籍的一个共同点,是书籍后面均标记着一个“欠”字。
书目后为何要标上“欠”字呢?说明此次遣唐使没有完成预定的求书计划,留下的任务交给下一次遣唐使去完成。笔者认为,《可请本经目录》中没有带回的136部,可能是作为“阙本”移交给下一次遣唐使;《奉写一切经所解》所列遣唐使带回的24部书籍中,不见于《可请本经目录》的11部,应该是上一次遣唐使遗留下来的“阙本”。
日本国立写经机构任务繁重,第12次遣唐使带回的书籍,5年后终于轮到开始抄写。这次出现的巨大变化是,日本朝廷最后决定,遣唐使带回的书籍全部抄写,包括专家建议剔除的《目录外经》。
中国的一切经门坎很高,一般《目录外经》《别生经》《贤圣》入藏把关甚严。日本的一切经则非常开放,只要是中国传来的几乎全部照单收录,甚至还收入日本人的著作,因此奈良时代的一切经总数超过《开元释教录》也就不奇怪了。
文章摘自《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5期,原文约119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