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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催科:宋代乡村社会秩序的扰动与平衡

信息来源: 《历史与社会》(文摘)2022年第1期 发布日期: 2022-03-23 浏览次数:

【作者】耿元骊,河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一、“吏卒下乡”:乡村纷扰之最

  “催科”是宋代州县级衙门必须完成的首要任务,搅动乡村社会,也搅动官场,这是权力延伸并在乡村展现行使的过程。“为邑有催科抚字之责”,是县令两大首要工作。抚字流于形式,并无指标考核。为国聚敛方是首责,催科才是真正要完成并有考核指标的刚性任务。不擅长于此道,在提拔路上遭遇重创。办好催科,是县令当得下去的前提。不过官员难能亲身收取,总要分派任务。或指定乡里头目,或派人下乡催征,不同官员有不同策略。差人下乡更符合官场习惯,也更容易及早完成任务。

乡里社会秩序,本应“一狗不夜吠,民不见吏”。但吏卒下乡,则“动是三、五十人……所过之处,鸡犬皆空,无异盗贼”。其飞扬跋扈之态,已跃然纸上。基层官吏之嚣张,高宗也深有体会。不过催科之源,正是大一统权力体系。下级只有执行义务,虽然可以批评守令者“无复有一分爱民之心”,但其背后国家运转难题,实为无解。乡村中则无有宁日,经常被骚扰。

基层治理头绪万千,事务繁杂,操作难度极大。在完成上级交办任务的同时,官吏自身利益也不能少。当然,官吏贪求的责任,也并不如宋代士大夫那样认为全归于“吏”自身的道德缺陷。有着合法伤害权的基层官员,把手中权力放大到极致。普通百姓,虽然可以采取“拖欠告状”策略,但官员应对方式就是加大暴力程度,百姓难以逃避。

从朝廷到县令乃至各级催科之员,所有人都被绑在同一运行链条上。这个链条发动,将国家权力延伸至乡间。百姓则身不由己,不得不服从链条驱动。官吏下乡催科,是其得以启动并惯性自主运行的重要环节。

二、“不免词诉”:社会生活失序

  国家力量无远弗届,但是乡民自有抵抗之道。在承认必须完纳“皇粮国税”基本原则的前提下,催科之际,明暗推搪,以争执具体比例、方式为主,而不是全盘拒绝。地方官甚至认为百姓不纳,让其觉得有一种“坐视县令之受煎烹”的感受。而从各级官府角度来看,完成催科任务是首要选项,至于如何完成,上级则视而不见,以完成为最终目的。部分“名公”强调遵循法定原则,但是显而易见,大多数县令还是“捕人父子兄弟,送县鞭笞,流血被体”。完成催科是首位任务,处理妥当,不引起大规模反抗就是重要成绩,打人伤人均属次要问题。县令蹇雄催科“巡卒四扰于乡落”,百姓反抗愈烈,达到了“不受官司约束”的程度。上级虽然不支持蹇雄,但也只是提请罢免,而未伤及其丝毫。

官府权力除直接扰及乡村外,催税头目选派亦触动乡村社会内部秩序。建隆初期催税头目选用里正,后换户长,后又改为保正副、大小保长,建炎以后又换回户长、甲头、甲首等。户长催科不易,又改换甲头,若干年以后,就轮到了下户。下户能力有限,无法完成,再差上户,则又“不免词诉”,再换回户长催科。而户长难为,改换思路又是换成甲首。但官府显然低估了百姓智计,百姓明暗抵抗而使政策摇摆,对乡里秩序造成了巨大扰动。

催科对百姓来说,是难以应付的苦楚;对执行其事的基层头目来说,是身心俱疲的苦事。无论面对何种情况,争执肯定是乡民的第一反应。在县令、吏人、催科头目、百姓彼此冲突中,乡村社会生活出现了短时失序的局面,当然,从两宋整体历史看,尚未达到临界点进而转换为全局性暴乱或者武装冲突。官吏与百姓,百姓与百姓,在互相试探中维持并不断调整着彼此的既定边界,形成一种脆弱的平衡。

三、“力所不办”:百姓日常之苦

  赋役数目一旦确定,无可逃避。但由谁来完成,则大有玄机。县官、书吏、催税头目、百姓都各思策略,寻找自身利益。每个环节都渴望分一杯羹。乡民既要完纳赋税,又要承担催科。乡野村夫既不熟悉官僚运转机制,也没有能力应对官吏,更无能力强制乡民,重重压力之下,只能自己“破产填备”。这虽是绍兴年间甲头之苦,但足为两宋乡间实况代表。

地方官员“迫于州郡期会军兵粮食之故”,还要额外“预借”,且新官不理旧账。小民还要承受“税上加税”的额外负担。上级压力传导下来,县官还采取各种诡计手法。最下细民,也不放过,强征丁钱。入老者不除,或已除再籍,勒令出钱。若有“交易未曾关割”的情况,就“钱业俱追,则两家俱纳”,导致结果就是百姓“破家竭产,不得自存”。

从州县角度看,自身资源极少,又要完成几乎不可能按儒家原则完成的全部上级任务,只能变通。但朝廷之需,一日不可缓,“催科”无可逃避。一县之内,从县令到百姓,没有人不在其中煎熬。县令要完成催科任务,以之求得自身考评成绩。书吏既非纯粹坏人亦非道德高尚之徒,只在权力运行缝隙中,寻找自己利益所在。百姓同样也不是划一整体,内部利益分化非常严重,每个人都投入全副精力,“避先趋后,舍重取轻”,采用各种方式来维护自身利益。从整体看,越是弱势群体,抵抗能力就越差,被剥夺比例就越高。乡村社会秩序在朝廷、官府、百姓围绕“催科”而展开的博弈当中,摇摆而维持着大体平衡。

 

摘自《史学集刊》2022年第1期,原文约50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