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羚靖,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
【摘要】20世纪初全球檀香贸易格局变迁,中国檀香市场低迷,欧美檀香消费文化兴起。这导致当时全球两大檀香产地——印度迈索尔与西澳大利亚相继转向欧美市场。两地檀香业竞争因而渐趋激烈,就连檀香植物属名也成为双方商业论战的话语。檀香属名之争的焦点最初是迈索尔和西澳檀香品质孰优孰劣,后来转向西澳檀香究竟是否为檀香属植物。英帝国内部伦敦、迈索尔和西澳等地商界、政界乃至科学界相关群体先后卷入其中。该争论最后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折中方案”收场,将西澳檀香标注为“檀香桃属(类檀香属)”。此方案帮助西澳檀香获得欧美市场认可,但也加剧了印、澳檀香业竞争。这场论争是英帝国扩张、全球贸易竞争与现代科学传播的结果。它说明现代植物学知识生成于帝国殖民语境,也受帝国殖民地之间商贸竞争的影响。
位于英国伦敦西郊的皇家植物园——邱园拥有全球规模最大的植物历史标本。这些标本由英帝国的“植物猎人”从世界各地采集而来,数量达750多万件,覆盖世界98%的植物种类。
一、全球檀香贸易变迁与属名之争的背景
檀香是一种具有经济价值和文化符号的名贵商品。檀香木色正味香、质地坚实、纹理紧密,是制造高级工艺品和宗教用品的理想用材。从檀香心材中提炼的精油可制成香药,香气怡人,也能治病。檀香主要生长在太平洋和印度洋等热带和亚热带地区,西起印度次大陆西南部,东至智利胡安·费尔南德斯岛,北缘为小笠原岛,南至澳大利亚南部。邱园之所以会有各种檀香植物标本,主要是因为自18世纪中叶起檀香贸易就在英帝国贸易中占据关键位置,“植物猎人”自然会留心采集。
然而,全球檀香贸易的历史远早于此。最初,南印度檀香文化的成型与传播带动了早期亚洲内部的檀香贸易。随着宗教文化交流与商贸往来增加,印度檀香文化也逐渐向东南亚、东亚及阿拉伯等地扩散。尤其是公元1世纪后印度佛教的传播使大量檀香流入中国。中国本土并无檀香生长,至今仍未实现大面积人工培育,所以古代中国消费的檀香主要由亚洲商人从南亚和东南亚获得。16世纪起,葡萄牙和荷兰商人加入该贸易,将东南亚帝汶岛的檀香资源大规模开发后输往中国。但是,帝汶檀香贸易在18世纪早期因资源锐减逐渐衰落,南印度迈索尔檀香木贸易重新占据市场。
18世纪中叶,英国在亚洲的殖民扩张进程加速,印度南部迈索尔地区出产的檀香木成为英国对华贸易的重要商品。在四次“英迈战争”中,争夺檀香资源和获取檀香贸易垄断权成为英国东印度公司的核心利益之一。该情况一直延续到20世纪初叶才因当地檀香业转型而改变。与此同时,受英美殖民资本刺激和新航海路线开辟影响,太平洋也在19世纪初成为英美商人获取檀香资源的新边疆,但太平洋檀香贸易仅维持半个多世纪便退出历史舞台。
如果说19世纪中叶之前全球檀香消费仅限于亚洲内部,以中国为主要进口市场,有多个资源供应地,那么到了19世纪后半叶,全球檀香贸易的格局出现了两大变化:一是檀香消费文化不再集中于亚洲,而是开始传播至欧美社会,这推动了欧美檀香消费市场的兴起;二是大部分太平洋岛屿因檀香资源枯竭黯然退场,仅剩迈索尔和西澳这两个产地能够稳定地供应檀香。这两大变化构成了20世纪初檀香属名之争出现的关键背景。
欧美社会其实一开始并不熟悉檀香,但欧洲殖民活动的扩张和东西方交流的日益频繁,使东方檀香文化渐为西方社会所知并接受,欧美檀香消费市场逐渐形成。19世纪下半叶,由印度和中国工匠制作的、融合东西方文化审美的檀香制品已经远销欧美,还频频现身各大世界博览会。欧美消费者还仿东方构建了一整套焚烧檀香木的文化仪式。这种具有高度仪式性的文化实践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西方世界对东方檀香文化的吸收与想象。更关键的是,得益于现代化学提炼技术的进步,檀香油药丸、檀香香水、檀香皂等檀香制品也在19世纪末逐渐进入欧美市场。欧美社会十分推崇檀香精油的医药价值与芬芳气味,诸多大众报刊和医学杂志赞扬檀香精油功效。不仅如此,欧美社会还喜好将檀香精油作为各类香水的基底油。欧美檀香精油市场的兴起对于全球檀香贸易,尤其是迈索尔檀香业而言,的确是利好消息。
作为此时全球仅存的两大檀香产地,迈索尔和西澳檀香业有各自主攻市场,即迈索尔集中为欧美市场生产檀香精油,西澳坚守中国市场出口檀香木,竞争还不是很激烈。但是,由于20世纪初中国社会动荡,消费市场日趋萧条,原先主攻中国市场的西澳檀香业也转向欧美市场。这不仅导致迈索尔与西澳两地檀香业竞争加剧,还使澳大利亚檀香属名这一历史遗留问题被再次提起。
二、檀香属名之争的正式出现与争论焦点
当迈索尔和西澳檀香业都转向欧美市场时,此前以中国市场为重心的销售策略不再适用,欧美市场的偏好成为新的营销策略。中国市场喜好的是形状完整、尺寸稍大的檀香原木,而欧美市场则需要纯度高、气味重的檀香精油。这种变化不仅使心材含油量和气味成为判定檀香木好坏的重要标准,还使檀香的植物学名成为确定其能否进入西方主流科学的关键因素。在此背景下,澳大利亚檀香属名的争论进而演变为两地檀香业商贸论战的一种话术。
邱园里最早的澳大利亚檀香植物标本由英国植物学家罗伯特·布朗采集。但当时布朗并未将这些澳大利亚标本归入檀香属,而是归入扁枝沙针属。尽管如此,这并没有影响西澳檀香在中国市场的销售。檀香在澳大利亚土著方言里名为“Quandong”。西澳檀香在中国被称为“新山香”,与迈索尔檀香的中国俗名“老山檀”相对应。普通中国消费者并未质疑西澳檀香木是不是真檀香,只是认为其在颜色、尺寸与香气各方面逊色于迈索尔檀香木。西澳檀香价格较低,也能吸引普通消费者购买。在同时期的欧美社会,那些赞扬檀香精油妙用的宣传也很少区别印、澳檀香,只有一些专业的化学研究才会对比两者含油量和气味的不同。而大部分欧美各大药典采用“檀香精油”统一称谓,并未区分檀香精油的种类和成分。所以,若不是受中国市场颓靡影响而被迫调整销售策略,西澳檀香业可能并不需要急于纠正其檀香植物学属名。因此,如何向欧美市场推销自己的檀香产品,成为西澳檀香业亟待思考的问题。
20世纪初,檀香属名争论已初步显现。争论的焦点也从迈索尔和西澳檀香木品质孰优孰劣,转为澳大利亚檀香到底是不是檀香属植物。国际檀香市场的变动自然是其争论的重要背景,但最关键的原因还是在于这事关西澳檀香日后能不能以“檀香木”之名流通于欧美市场或进入主流医药体系。虽然普通消费者可能无意或无法区分不同檀香品种的具体差别,但对于迈索尔和西澳檀香业而言,该问题一日未解决,就始终埋藏着隐患。换言之,如果西澳檀香保持在“扁枝沙针属”,那么之后迈索尔檀香业完全可以攻击西澳檀香并不是真檀香,从中提炼出的檀香精油也不是真正的檀香精油,进而再找机会将其排挤出欧美市场。但是,如果西澳檀香能够被归入“檀香属”,那么它可以轻松地进入欧美市场,凭借低价量大的优势与迈索尔檀香一争高下。为了维护各自檀香产品的市场声望,印度与澳大利亚乃至英国伦敦商界、政界和科学界群体纷纷卷入这场“真假檀香”的争论之中,植物学知识逐渐演变成商业竞争与宣传话语。既然檀香属名争端关乎双方日后在檀香贸易竞争中的主动权,那么两地檀香业相关群体必定会想尽办法以确保自己檀香的国际地位,维持贸易收益,这也进一步推动了檀香属名之争的走向。
三、《英国药典》与檀香属名之争的解决
第六版《英国药典》的修订工作使檀香属名争论进入白热化阶段。新版《英国药典》的修订编撰工作自1928年开始,1931年年初完成草稿。此时迈索尔檀香业一边持续推进檀香精油在欧美市场销售,一边却深陷檀香穗状病肆虐引发的资源锐减困境,另外还要时刻关注西澳檀香业的动态。而西澳这边,由政府组建的澳大利亚檀香公司步入正轨,不断寻找机会更改澳大利亚檀香属名,同时也积极向欧美医药界营销自己的檀香产品。在当时的欧美社会,如果某种药物进入社会主流范围,它就会被收录到各大药典之中。药典提供了药物试验的标准,并规定某种药物是否能够在欧洲范围内使用。从这种意义上看,是否能被列入药典无疑意味着该药品未来能否被广泛认可和应用。早在1927年,澳大利亚邮政大臣格林出访纽约,曾尝试游说美国将西澳檀香精油正式纳入《美国药典》。但是,美国方面原先设想的1930年修订工作因故搁置,而且1935年前都不会出台新标准。澳大利亚方面此次计划落空,只好继续向欧洲寻找机会。《英国药典》的修订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绝佳机会”。
《英国药典》是英国医学总会正式出版的英国官方医学标准集。它是英国制药标准的重要出处,也是药品质量控制和药品生产许可证管理的关键依据。此前五个版本虽然将檀香精油列入,但仅提及印度檀香精油,并未提到西澳檀香精油。20世纪20年代后西澳檀香精油也开始进入欧美市场,不过常常与印度檀香精油混淆,所以英国医学总会希望在第六版《英国药典》中将西澳檀香精油正式收入。该消息无疑振奋了西澳檀香业,因为他们能够利用《英国药典》的权威性,消除西澳檀香在国际市场“名不正、言不顺”的尴尬处境。当然,这是迈索尔檀香业不愿意看到的结果。如果药典将西澳檀香收入,迈索尔檀香可能将在日后国际市场竞争中失去舆论优势。因此,新版《英国药典》“檀香精油”部分的修订工作从草拟阶段起就受到广泛关注。这场植物学之争加剧了印、澳双方檀香业的竞争。
这场植物属名之争,既反映了英帝国内部尤其是印度和澳大利亚之间的横向联系,也展现了帝国知识生产的过程往往同时受到帝国中心及其边缘殖民地的共同影响。而且,它也说明自然科学知识不仅会被包装成商业竞争的工具,不同地区的商贸博弈也会反向影响植物分类知识的生产。可以看到,20世纪初全球檀香业新格局促使人类不断建构檀香的自然与文化知识,这场争论的结果也影响了此后全球檀香贸易的格局。为了抢夺欧美市场,争论檀香植物学属名便自然而然地与印、澳两地檀香业竞争捆绑。英国邱园历史植物标本上不起眼的改动与20世纪初的属名之争,既是百年来檀香植物学分类知识更替的体现,也是全球檀香消费文化变迁与市场竞争的见证。
更关键的是,这场争论揭示了近代科学发展历程的核心问题——帝国殖民、全球贸易、西方科学如何共同建立起一个重新认识和解释自然的知识共同体,这个知识共同体又怎样影响着全球与地方的关系。从邱园馆藏标本的更改痕迹可以了解到,澳大利亚檀香属名争论其实从英国博物学家收集其标本那一刻起就存在。但是,20世纪初该问题又被重新提出并引发热议,这主要是因为此时全球檀香业的格局已与过去不同。原先面向中国市场时,西澳檀香业凭借此前中国消费檀香的文化和约定俗成的商品名称就能流通,并不需要一个专门的植物学名。然而,当西澳檀香业将市场重心从中国转向欧洲时,它急需找到一个与欧洲市场共通的知识体系来标定西澳檀香的价值,或者说使它们之间共通的知识体系去认可和接受西澳檀香。同样,当迈索尔檀香业也瞄准欧洲精油市场时,选择何种商业策略来排斥西澳檀香业对于其而言也至关重要。植物分类学正是这种知识体系共同体中连接迈索尔、西澳与欧美的有效工具。在全球交流时代,跨区域贸易需要超越地理和文化限制的一体化认知。这是近代以来全球贸易、殖民扩张、西方科学发展的历史产物。
由此可见,帝国扩张与全球贸易的影响无孔不入,若重新审视帝国扩张时代博物学命名分类,“植物学语言帝国主义”的样貌与影响便跃然纸上。面对大量纷奇繁复的新植物,18世纪以来欧洲博物学家想要创造出一套能帮助他们畅通无阻地理解异域自然的知识体系。他们命名、分类、描述各地生物,对这些新植物进行简化管理。这是一种高度权力政治化的过程。按照新体系命名的植物,早已脱离其本土语境,脱离其原生的自然环境,成为一种标注人类身份、历史与文化的符号,更被置于欧美知识共同体之中。日后,这种以欧洲为核心的知识共同体进一步发展成现代植物学,并以现代科学知识之名继续吞噬和规整世界上其他此前未被这个共同体认知的植物,尽管这些植物早已在当地的语境中深深扎根。帝国扩张与全球贸易促进了对自然的同一性解释。这种解释的传播还潜移默化地改变了全球对于自然之物的分类与命名。换言之,随着科学主义的全球化,这种关于植物的分类知识体系又继而深深地烙印在不同的地方,包括英帝国的殖民地迈索尔与西澳。即便帝国日落西山之后,这套知识体系仍有余威,时刻影响着前殖民地乃至帝国外部地区的方方面面。因此,檀香重命名与分类的过程清晰地展现了帝国科学知识的生产与流动受帝国殖民和资本扩张所推动。
摘自《世界历史》2022年第2期,原文约210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