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青华,中山大学哲学系。
【摘要】乾隆元年、乾隆十四年,乾隆帝分别下诏举行博学鸿词与保举经学,选拔经明行修之士。在科举改革和殿试策论中,乾隆帝亦不遗余力地提倡经史实学。其原因在于乾隆帝不仅认为经史之学有助于端士风、正民风,良关世道人心,且认为经术事关治术,通经明史可以致用,此外还可以借此展现自己的稽古右文之治。乾隆朝一系列的抡才举措使得一大批考据学者脱颖而出,此在乾隆十七年、十九年科举中体现最为明显。这些学者或以师友、同年相互砥砺,或督学一方,表彰先贤,奖掖后学,使得乾嘉考据学蔚然成风。对这一问题的探讨不仅可以深入了解乾隆朝的文教政策,也有助于深化我们对乾嘉考据学成因的认识。以往将乾嘉考据学视作清廷“文字狱”下一种被动消极产物的认识,需要重新审视。
一、科举之外的举措:乾隆朝博学鸿词、保举经学与经史实学之风
清初,为了缓和满汉矛盾,笼络汉族士人,清廷于科举之外,分别于康熙十八年(1679年)、雍正十一年(1733年)、乾隆元年(1736年)三开博学鸿词,除雍正朝因应者寥寥不果外,“康、乾两朝,特开制科,博学鸿词,号称得人”,后世分别称之为“己未词科”和“丙辰词科”。抛开政治效用,仅就学术层面来讲,无论己未词科还是丙辰词科,一批热衷功名的汉族文士及学者因此被清廷所延纳。
康熙、乾隆两朝的博学鸿词名虽同,然而时迁世易,其具体情势已大为不同。不唯政治效用及应试者心态不同,其实两场博学鸿词的考试程序、内容亦不相同,反映出康、乾两朝词科不同的取士倾向。康熙朝博学鸿词科注重文藻瑰丽、文辞卓越,因此仅试以诗赋。较康熙朝词科,乾隆朝词科在诗赋的基础上增加策论,更为重视经史实学,精通经史之学者在乾隆朝词科考试中占据优势。乾隆朝博学鸿词注重经史实学,其原因大致有二:其一,乾隆帝继其父雍正开博学鸿词敦崇实学、稽古右文之志。雍正十一年曾举博学鸿词,后虽不果,但其立意甚为明白,即敦崇实学,诗赋、经史并重,以示稽古右文之意。其二,与御史吴元安开博学鸿词陈奏直接相关。吴氏生平学行,相关文献无多,此疏是因自己学术立场而陈,抑或领会上意而奏,均不得而知,然其主旨甚为明白。
康熙朝与乾隆朝虽两开博学鸿词,但因时代不同,政治环境各异,因此程式及效用差别明显。康熙朝词科较重诗赋文辞,选中朱彝尊、毛奇龄等擅长经史考据者仍属无心插柳之举。然此二人在清代学术史上确实影响甚巨,是为乾嘉考据学的先驱,为乾嘉诸老所称道。乾隆朝的博学鸿词是乾隆帝提倡经史实学的重要举措和表征。
乾隆朝的“经学保举”是乾隆朝词科的继续,其目的亦甚为明确。清承明制,科举考试,尤重《四书》文,因此清初至乾隆朝初期,庙堂之上,翰林词苑之中,或多为理学之士,或善诗文辞赋者,而鲜通经之士。乾隆帝推行经学保举原因有二:一是当时士人或因功名而汲汲于制艺,或为邀圣宠而致力于辞章,鲜有博通经术者,乾隆帝对此颇为不满;二是乾隆帝认为经术事关治术,良关世道人心,因此着意经学,试图以其抡才。
其实乾隆帝此举并非一时心血来潮,而是早有端倪。除上述乾隆元年的博学鸿词取士注重经史实学,乾隆三年,乾隆帝训导士子留心经学,命各省学官广泛印刻康熙朝御纂经义诸书,以备士子学习之用,以达“明道经世”之目的。乾隆帝早已对科举士人汲汲于帖括时文而无真才实学、言行不一深表不满,其论调与举行经学保举的原因大体无二。可以说,十四年的经学保举是乾隆帝此种认识的继续和发酵,并由学校文教改革而扩展至选举抡才实践。
乾隆朝“经举”本是高宗创举,其选录程序、标准皆无故事可循,内外臣工对此多持观望态度,因而历经三年始告完成。此外,乾隆朝国子监的改革也体现了乾隆帝敦崇实学、倡导经学之意,且与此次经学保举相关。乾隆二年,时任刑部尚书兼国子监祭酒孙嘉淦向乾隆进言,改革国子监,严立课程,勤其考校,设经义、治事二条。
保举经学的同时,乾隆十六年,高宗南巡,颁赐南京钟山书院、苏州紫阳书院、杭州敷文书院武英殿新刊《十三经》《二十二史》一部。可以说,高宗提倡经史实学,表彰经史之士不遗余力。
二、乾隆朝科举与经史实学之风
如果说“博学鸿词”“经学保举”是乾隆帝在科举制度之外招揽经学之士的非常规举措,那么乾隆朝科举试策则是他提倡经史实学的主要途径,一大批经史通明之士通过科举取得高位。
清代科举大体沿袭明制,然而亦多有损益,其程式及内容的改革体现了清廷文化政策的转向。自顺治二年(1645年)开科至乾隆二十年,考试分为三场,第一场为《四书》《五经》,分别作文三篇和四篇;第二场为论、诏诰、表、判;第三场为经史时务策。自明代以来,科举考试中虽并试《四书》《五经》,然而《五经》却素不为士子所重,如何平衡《四书》《五经》的位置,一直是清代科举改革的重要内容之一。顺治二年清廷举行第一次科举就实行“五经中式”之制,以扭转、平衡士子偏重《四书》、不重《五经》的风气。无奈“五经中式”在具体实践中弊端丛生,并不能有效选拔经史实学之士,因此在乾隆朝遭废除。如何处理《四书》《五经》在科举中的位置仍是乾隆朝科举改革的重头戏。因此,乾隆二十一年废除第二场论、表、判、策,将《五经》文置于第二场,此亦体现乾隆帝提倡经学之意。此后形成首场《四书》文、二场《五经》文,三场时务策的基本格局。并且为一改清初以来《五经》文专经中试的弊端,乾隆六十年科举开始,轮试《五经》,使得士子不能投机取巧而只钻营一经,须博通《五经》。可以说乾隆朝的科举改革鲜明地体现了乾隆帝重视经史实学之意。
科举最后一场为殿试,内容为时务策,由皇帝出题亲试,最能体现最高统治者的意志。雍正朝举行正恩科会试凡5次,殿试策论未有涉及经史之学。至乾隆朝,在殿试考试中,经史论题明显增多,此亦与乾隆帝素重经史实学密切相关。
从时间看,乾隆帝在科举中始倡经史之学当为乾隆十年科举殿试策论,这些策题不仅是经学史、学术史中的基本问题,也是乾嘉考据学者津津乐道并皓首穷经所要着意解决的学术问题。由此,乾嘉经史考据学与乾隆朝科举之关系明白可见。纵观乾隆朝科举殿试所出试题,皆是有为而发,均与乾隆朝政治、经济、军事形势密切相关,无论是边防、财赋、农桑、河工,还是吏治、文教,都是乾隆帝必须面对和亟待解决的问题。相比边防、财赋等,文教似乎不那么紧要,而事实却非如此。乾隆帝如此积极提倡经史之学,原因大致有三:第一,倡经史实学,以杜浮华,正士风、民风。明末清初,出于反思明亡之教训,一批遗民学者如顾炎武、黄宗羲、李塨、颜元等,或倡经世之学,或重躬行实践,一改晚明疏陋、浮华之习。但康熙中叶以来,政治上,清廷在全国的统治渐趋稳固;文教上,由于顾、黄等大师渐次凋零,清廷以八股制艺取士,因而时人多汲汲于科举帖括及辞章诗赋,学术又渐趋空疏。在他看来,“经术”为端风尚、正人心的有效手段。乾隆举行“经学保举”,其原因之一即是为此。第二,经术事关治术,通经以致用。汉武帝独尊儒术之后,以经术缘饰吏治,因此经学素为历代统治者所重视,以少数民族入主中原的清廷亦是如此。无论是顺治朝推行,后成定制的科举、经筵讲学,还是康熙朝提倡朱子学,开博学鸿词,其原因均在于统治者认为文教事关政教,于治国理政、保境安民效用匪浅。乾隆帝显然受此观念影响甚深,认为经术在于实用,事关安邦保民。第三,标榜稽古右文之治。乾隆帝为政处处效法其祖康熙帝,特别注重塑造自己的明君圣主形象,其中表彰经史之学,展现稽古右文之治,为其重要手段。
三、乾隆朝科举中的考据学者与乾嘉经史考据学的兴起
康熙中叶以来,清廷出于治术的需要,大力提倡程朱理学,与元、明一样,朱子《四书章句集注》成为科举功令的钦定教材,一时朝堂之上,理学之士如熊赐履、陆陇其、李光地等皆因朱子学而登高位。至乾隆朝,经乾隆帝的大力提倡,一批学者通过科举仕途而跻身翰林,因此在生活上可以无忧,进而从容地悠游圣域,研经探史。他们或以师友、同年相互砥砺,或督学一方,表彰先贤,奖掖后学,推动了乾嘉考据学的兴起。
对此,钱穆曾言:“康、雍、乾、嘉之学,则主张于庙堂,鼓吹于鸿博,而播扬于翰林诸学士。”“主张于庙堂”即指统治者之提倡,“鼓吹于鸿博”则指朱彝尊、毛奇龄、杭世骏、齐召南等以博学鸿词进升者,而“播扬于翰林诸学士”则当指乾隆十七年、十九年以科举而入翰林的钱大昕、朱筠等人。这批乾隆十七年、十九年出身的以经史考证名世的学者,他们倡导经史考证之风,以奖掖后学、振兴文教为己任,使得乾嘉考据学得以在士林中传播开来,从而形成一代学风。而乾嘉名儒戴震、汪中二人的学术经历最能说明问题。
科举制自隋代创建以来,至清代已经沿用一千余年,虽说弊端明显,但仍然不失为一种相对公平和较为有效的人才选拔制度,以少数民族入主中原的清廷故而仍以之为抡才的首选。至乾隆时期,清初的满汉隔阂逐渐消弭,社会也相对安定。在科举时代,科举无疑是儒家士人实现治国平天下理想最有效的途径,也是改善自身阶层与处境的一种有效方式,乾嘉考据学者亦不例外。其中虽有不少是自幼爱好经史、追求学术真理的学者,即“为学术而学术”者,但金榜题名、学以致用仍是大多数士人一生孜孜以求的目标。陈寅恪论清代经学与史学之发展情势时,一方面承认清代的文字狱使得时人埋首考据,一方面又认为“往昔经学盛时,为其学者,可不读唐以后书,以求速效。声誉既易致,而利禄亦随之,于是一世才智之士,能为考据之学者,群舍史学而趋于经学之一途”。就乾隆朝制科、科举与考据学兴起的关系看,陈先生之论可谓颇中肯綮。清廷在以博学鸿词及经学保举等特科、科举等抡才时,以“经史实学”“根柢之学”鼓动学风,因而一批优异的学者得以通过科举仕途而成名。他们入仕后,或入翰林,或督学一方,互相切磋琢磨,共同推动了乾嘉考据学的兴起。他们成功的经验在当时及后世亦有很大的榜样作用,乾、嘉两朝,擅长经史考据之学并且进士出身的学者均为清代之最,与此密不可分。他们当中有不少还久任疆臣,如阮元、毕沅、谢启昆等既是学者又久居封疆,提倡经史考据,网罗人才不遗余力,使得乾嘉考据之风流衍于全国各地。因此,以往将乾嘉考据学视作清廷“文字狱”下一种被动消极产物的认识,恐怕有待重新审视。
摘自《安徽大学学报》2022年第2期,原文约220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