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文摘

历史文摘

界限与张力:唐代女性形象的理想建构与多元共存

信息来源: 《历史与社会》(文摘)2022年第2期 发布日期: 2022-06-13 浏览次数:

【作者】韩婷,安徽大学历史学院。

【摘要】唐代官方统治者着意塑造贤良淑德、贞孝节烈的理想女性形象,在礼仪制度、律令格式、伦理道德的规范和约束下,为女性设定了固有的生存空间和秩序,同时干政乱政、骄悍淫妒的女性形象和狎妓宠妾的社会风貌在唐代文本中亦展露无遗。侠女异类和出世于佛道的尼冠等多形态女性形象也是唐代女性的另一弹性存在。唐代社会实态中多元差异化的女性存在反映了对理想女性形象的冲击和调适,显示了社会生活的张力。整体而言,唐代早期对妇女形象持宽容开放自信的态度,唐代晚期女性形象渐趋保守变形。宗教信仰在某种程度上为理想女性的德操提供了疏解路径。不同书写体系和文本记载对女性形象的塑造各有偏重。凡此种种构成了唐代多元差异化存在的女性生存空间和场景,充分体现了社会文化中温情与秩序的共存、冲突和调适。

一、秩序与界限:唐代理想女性形象的社会认同和塑造

中国传统社会在以男权为核心的思想影响下,对理想女性的塑造遵从身体上的男女有别、空间上的男外女内,从仪容、品德、内智等多方面形塑理想女性,其中以对女性品德的塑造为核心。女性的社会地位在很大程度上依托于男性。学者与官员之妻、贵族和统治者之妻,每个阶层女性的责任和特权是不同的,相应的,对理想女性的塑造也略有差异。从《唐律疏议》对不同等级的特权规定来看,统治集团最高代表的皇家贵族女性,如后妃、公主等位居第一等,其次是官员女眷,然后是普通民众阶层。当然,每个阶层内部亦存在差异。但这并不影响唐代统治集团对女性理想形象的塑造以及男性话语主导下对这种塑造的认可。

对上层贵族妇女形象的塑造。“两唐书”对后妃群体都有广泛关注。《旧唐书·后妃传》列举秦汉以来皇帝宠信后妃以致后宫干政所带来的灾难,并引唐代武后、韦后、肃宗张皇后、玄宗武惠妃与杨贵妃之例,指出“不经之甚,皆以凶终”的历史借鉴,又进一步通过对比贤妃与嬖宠,塑造与呼唤具备理想品格的后妃群体形象。另有对女学士、尚宫宋氏姊妹才华文章及所著《女论语》的记载,反映了对后妃拥有非凡文才的肯定,这也说明唐代在德行无亏基础上对后妃形象的宽容。

太宗长孙皇后是唐代集理想后妃形象于一身的典型代表,随着文本记载的广泛传播与再创,长孙皇后甚至成为符号化的后宫典范。长孙皇后撰有《女则》十卷,专言古来妇人之优秀品德作为女性学习的教材和范本,又著文批驳汉明帝马皇后虽能著史却不能抑外戚。长孙皇后立体、丰满、符合传统男权统治需求的后妃形象,是唐代对后妃理想品格塑造的典范,也是后世后妃的参照模板。

公主是广受关注的另一上层贵族女性群体。《旧唐书》未为公主立传,欧阳修《新唐书》为有唐一代211位公主列传。公主事迹多简单罗列婚嫁子嗣关系,缺乏详尽史实;相对翔实者则为德行优渥或与政治生活相关者。对公主在为人女、为人妻、为人妇上,仍以忠孝节烈的诉求为主。

唐代因其开放的风气和鲜卑统治者的血统,及人口增长和社会发展的需求等,对女性再嫁的约束相对宽松,无论公主还是普通妇女再嫁都屡见不鲜。唐律及唐贞观年间的政策对妇女再嫁也持允许和鼓励的态度。这种对女性贞洁诉求的宽容和变态情况,随着社会的稳定,唐中央统治的逐渐式微和皇权的衰弱发生了转变,对公主孝敬舅姑、从一而终的诉求越来越严格和制度化。女性仍然是处于社会秩序统治的链条之内,按照男权社会的需求而存在。

对士家女眷和下层女性的道德诉求。集中反映儒家理想社会女性形象的文本始于《列女传》及一系列“女则”之书。汉刘向著《列女传》开创了中国古史专载女性的文献先例,其后范晔在《后汉书·列女传》中开正史为妇女列传的体例先河。唐修八史中《晋书》《隋书》两部官修正史和《北史》私修正史皆存《列女传》。《晋书·列女传》所记列女类型也较丰富,说明唐修史书对女性德操、品行的价值塑造相对宽容,是唐前期开放包容社会风气的反映。唐代官方倡导下的“列女”形象延续和发展了中国自古以来尤其是汉代以来的传统,在妇容、妇德、妇智等方面都有具体的诉求。

《旧唐书》在主观上偏向选取贞节烈妇类女性为后世遗范。《旧唐书·列女传》在女性的实际书写上也确实对贞洁烈妇有所侧重。除贞洁烈妇外,“两唐书”着墨最多的女性理想形象品质是忠孝。《旧唐书·列女传》对女性事父母舅姑至孝的行为表示了极大的关注。《新唐书》在忠孝女性的塑造上,有忠君大义女性6人。唐代墓志铭和笔记小说文献中也对女性理想形象作出认可和强化。

综上,对唐代女性的书写,围绕其社会身份进行了多方面塑造,其最终目的仍然是维护君臣、父子、夫妇的纲常伦理,为封建社会服务和张本。官方倡导下的理想女性形象,既是统治阶层的一种愿景,也是强大政治保护下的社会实态变异。

二、秩序的冲击与社会实态的张力:与理想形象共存的多形态女性

官方和正史倡导与宣扬下的理想女性形象背后是统治阶层对男权现有秩序的保护和巩固,是精英阶层的愿景应然社会形态。与贞孝柔顺相反,唐代社会的后妃专权、公主干政、妒妇淫妇等现象亦屡见不鲜。

上层贵族女性的参政干权。《旧唐书》书写了一批或庸碌无为,或冲破礼法、妨碍政治的“不良”后妃形象。对她们的书写,在仪容上以艳丽美色为主,在品德上多惑君乱政之行,其命运也多不得善终。《新唐书》中对参与政治、女德有亏的公主多有贬斥之意。

唐代以武则天、韦后、太平公主等为代表的后妃和公主大量参政专权,甚至很大程度上直接影响政治局势,在唐代女性中尤其引人注目。必须指出的是,这种游离于理想女性形象之外的女性群体,在唐代,甚至在整个中国传统社会都是凤毛麟角的社会异态存在。总体而言,唐代公主参权干政、嚣张跋扈、骄奢淫逸的记录尤以唐前期最为突出,至唐后期,随着藩镇割据、宦官干权、朋党之争等一系列问题,皇权尚且常受威胁,依托于皇权和皇室的公主在政治和生活中的地位日趋下降,对公主品德上的诉求也愈加严格。从另一个角度考察唐代公主,她们不过是依托于男权社会的附属品。所以说,无论是参政干政、骄奢淫逸、嚣张跋扈、僭越礼制的公主,还是谨守礼法、多所约束、忠孝节烈的公主,她们仍然是依托于男性,尤其在权利范围和地位上依托于皇权—父权的群体。

其他阶层女性多形象共存的社会实态。唐人笔记小说保存有大量不同的女性形象,既有对贤后良妃、贞节烈妇的塑造和讴歌,也有对骄悍善妒、权势熏天的后妃和公主之鞭挞,不时又将目光投射于普通民众阶层的女性身上,反映她们生活空间的实况和多样性。而“两唐书”在撰写过程中除使用官方实录和史籍外,也从笔记小说中获取一定的逸闻掌故等史料。可以说,笔记小说为我们提供了走近唐代女性真实生活空间的另一舞台。

唐代淫乱私通、妒妇悍妇等与官方和儒家伦理倡导的理想女性背道而驰的女性群体真实存在。唐代女性因种种原因冲破理想道德诉求和生存空间的实例亦广泛存在。甚至在军事行动中也能看到突破理想女性应然生存空间的女性群体。吐蕃培养妇女从事间谍活动,在某种意义上冲击了中原王朝男外女内的理想性别建构。

此外,唐代文人在笔记小说和传奇故事中也记录、叙写甚至是虚构出一批女性异类。这些文本多有塑造和传载突破理想形象和固定空间界限、发挥不容忽视作用的女性。

三、秩序的弹性与调适:世俗空间的狎妓宠妾与神圣空间的女尼、女冠

唐代社会生活中的女性,既有官方倡导下端庄贞淑、忠孝节烈、严守妇道的理想女性和秩序范围内的女性,又有大量跨越理想生活空间男外女内和理想身体空间男女有别授受不亲而生存在弹性空间的妓优,同时允许甚至是制度化、为调适夫妇间因伦理规范和礼节造成的疏离感而存在的姬妾,及种种原因逃避于宗教神圣空间以求出于世外的女尼、女冠等宗教信仰者。姬妾倡优是为夫权传宗接代或谈情说爱而存在的,在仪容、品德、内智上没有过多的规范性和制度化形塑,这是在传统伦理道德形塑下,女性形象的变态形式,是冰冷制度和理想女性背后的弹性空间。女尼、女冠则是希望逃避理想建构和空间而相对独立存在于神圣空间的群体。然而,她们的存在也必然受到社会形塑和规范,只是区别于官方倡导下的理想和模范女性形象。

唐代女性形象实态是多样的、社会化的。既有符合官方倡导的理想形象的女性,也有或巧用周遭环境,或依赖自身技艺,或倚恃女性特质,在一定程度或空间内将劣势转化为优势,主动积极应对,借以争取有利地位的多形态女性共存。她们或主动,或被动地生存在一定空间内。但唐代女性身份始终是建立在人伦基础和社会关系之上的,缺乏独立存在的女性个人与群体,都生活在一定的社会等级和人伦关系之下,按照既定的道德理念和社会规则一言一行地生活。

 

摘自《宁夏大学学报》2022年第2期,原文约210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