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青,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摘要】纬书中的大禹感生神话有吞薏苡而孕、流星贯昴而孕等神异情节,其出生则有画背而生、剖胁而生、胸坼而生和屠而生等说法,实际上都是剖腹产的神异化,流行于奉颛顼为祖先的部落族群中。感天而生的情节在政治神话中反复应用,而剖胁而生这一情节则被宗教神话所沿用。商族的卵生神话有两种形态,一是在高台上吞燕卵而孕,二是行浴时吞卵而孕。流行卵生神话的东方其他民族并无《子羔》篇中所记的背生情节,应该是夏族神话阑入所致。《子羔》篇中姜嫄所荐之“芺”当为紫芺,即紫草。在宋朝医书中,紫芺具有保胎功效,疑在先秦观念中有宜子之效。三代族源神话均言其祖先在“观”“游”后受孕,因此,感生情节不见得是母系氏族社会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反映,而是对仲春时节自由混乱的性爱习俗的文饰。
纬书中的大禹感生神话有吞薏苡而孕等神异情节实际上都是剖腹产的神异化,流行于奉颛顼为祖先的部落族群中。感天而生的情节在政治神话中反复应用,而剖胁而生这一情节则被宗教神话所沿用。商族的卵生神话有两种形态,一是在高台上吞燕卵而孕,二是行浴时吞卵而孕。流行卵生神话的东方其他民族并无《子羔》篇中所记的背生情节,应该是夏族神话阑入所致。三代族源神话均言其祖先在“观”“游”后受孕,因此,感生情节不见得是母系氏族社会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反映,而是对仲春时节自由混乱的性爱习俗的文饰。
一、画背而生——剖腹产的神异化
关于夏族初祖大禹的受孕出生,在汉朝以后的文献中有如下一些神异化的情节:第一是吞薏苡、得玄圭而生。王充《论衡·奇怪》篇说:“禹母吞薏苡而生禹,故夏姓曰姒。”夏族乃姒姓,上古的姓很多都加女旁,表明是同一位母亲所出,因此,夏族的族姓实际上是“以”。第二,流星贯昴而孕。大禹之母脩己见流星贯昴后,有感而生。这种说法在纬书中非常流行。据许慎《五经异义》:齐鲁韩《诗》《春秋公羊传》都说圣人皆无父,感天而生(《诗经·大雅·生民》孔疏引)。因此,汉朝以后,尤其是在纬书中,圣君与圣人的出生神话通常都有感天而生的情节,多数是某种天象感应。第三,大禹乃胁生,有的材料说是背生,有的材料说是胸生,不外乎是一种异于常态的出生方式。《吴越春秋·越王无余外传》说大禹乃剖胁而生:禹父鲧者,帝颛顼之后。鲧娶有莘氏之女,名曰女嬉,年壮未孕,嬉于砥山,得薏苡而吞之,意若为人所感,因而妊孕,剖胁而产高密。
夏族的姒姓来源于吞薏苡而生这种说法似乎很有道理,但现在看来,战国时期尚没有这种说法,很可能是谶纬作者根据夏族族姓倒推编造的。吞薏苡而孕、感星象而孕都是后起的神话,战国中期的说法是禹的母亲在伊水游观时候怀孕的,这样的怀孕方式称不上神异,真正神异的是禹的出生:画背而出、剖胁而生、胸坼而生和屠而生。大致来说,背生(胁生、胸生)是祖先出生神话中的神异情节之一,是对剖腹而产的神异化,大致上流行在奉颛顼为祖先的部落族群中。汉朝以后,感天而生这一情节被反复运用于各种政治神话。
二、吞卵而生——商族始祖出生神话的两种形态
在《诗经·商颂》中有两次提到商族始祖的出生。《长发》篇说:“有娀方将,帝立子生商。”意思是说有娀氏的女儿长大了,天帝让她生下儿子,开创了商族。在后世的文献中,有关商族祖先诞生的神话有两种异文,第一种异文主要见于先秦文献。《离骚》云:“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凤皇既受诒兮,恐高辛之先我。”《天问》则说“:简狄在台,喾何宜?玄鸟至贻,女何嘉?”在《楚辞》系统的相关神话中,有娀氏的女儿叫简狄,住在一个美玉砌就的高台上,有一只凤凰受了请托,让她吞下了蛋。汉朝以后流行的神话,是说简狄与其姊妹在河边行浴的时候吞下了这个卵。《太平御览》卷八三引《尚书中候》云:“玄鸟翔水,遗卵于流,娀简拾吞,生契封商。”《路史后记》九引《尚书中候》:“玄鸟翔水遗卵,娀简易拾吞,生契,封商。后萌水易。”简狄怀孕是在水边行浴的结果,与禹母在伊水边游观而孕有相似之处了。
事实上,声称本民族的祖先是吞卵而生的并不止商族,在秦族神话中,秦国的祖先大业也是其母亲女脩吞卵而生。《史记·秦本纪》记载: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孙曰女脩。女脩织,玄鸟陨卵,女脩吞之,生子大业。徐国的祖先则是弃卵所化,《史记·赵世家正义》引《博物志》云:徐君宫人娠,生卵,以为不祥,弃于水滨。孤独母有犬名鹄仓,衔所弃卵以归,覆煖之,遂成小儿,生偃王。故宫人闻之,更收养之。及长,袭为徐君。后鹄仓临死生角而九尾,实黄龙也。鹄仓或名后仓也。
三、荐芺而孕——周族始祖出生神话的新情节
《子羔》篇为周民族的起源神话也提供了新的细节,其云:后稷之母,有邰氏之女也,游于串?咎之内,冬见芺,攼而荐之,乃见人武,履以祈,祷曰:帝之武,尚使是后稷之母也。张富海释为“玄咎”,并认为“玄咎”当与纬书《春秋元命苞》中所提到的“宫”有关。《太平御览》卷一三五引《春秋元命苞》云:“周本,姜嫄游闭宫,其地扶桑,履大迹,生后稷。”《太平御览》卷九五五引作:“姜嫄游宫,其地扶桑,履大人迹,生后稷。”“玄”与“”都有幽深、神秘的意思。“咎”应该是一种建筑的名称。“玄咎”就是一种类似“宫”的建筑。据此“玄咎”可能是祭郊禖之宫,所以姜嫄得履帝之足迹而娠后稷。鲁瑞菁在此基础上说,“玄咎”即“玄宫”,咎、宫两字,声母同为见母,韵部一幽一冬,为阴阳对转。以上诸位学者虽然在释读细节上有所不同,但都认为简文所说是姜嫄是在祭祀高禖的地方怀的孕。
《诗经·大雅·生民》《史记·周本纪》等文献中都记载了“三弃三收”的神奇情节。通过祭祀好不容易怀上的孩子为什么要遗弃?对此问题的解释古今异说不下二十种,萧兵列举了“贱弃说”“晚生说”等十三种古代解释和“杀婴说”“轻男说”等七种现代解释,可见众说纷纭。据马瑞辰解释,后稷的出生方式与众不同。《诗经·大雅·生民》说:“诞弥厥月,先生如达。不坼不副,无菑无害。”“达”就是“羍”,也就是小羊。为什么说他的出生像小羊一样呢?一般人出生时都是胞衣先破,婴儿的手足开始伸展,所以出生时母亲很受难。但是羊出生时胞衣是不破的,堕地后由母亲破胎,所以出生相对来说容易。后稷生时大概也是藏于胞中,形体未露,就如同羊生子一样。“不坼不副”,说的就是胞衣不坼裂。从诗中所述来看,后稷之一弃二弃均无哭声,直到第三次被弃时才哭出了第一声,这说明他在刚离母体时并不像一般婴儿那样习惯性的啼哭,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有胞衣包裹。正是出生方式的奇特,其母才会将其遗弃。如此说来,夏商周三族起源神话都涉及奇特而危险的出生,经历了危险的生产过程而依然能够健康顺利地成长,是三代始祖的共同经历。
相对于危险的出生,怀孕的过程可能就不像以往认识的那么神奇。无论是说简狄吞卵而生契,还是姜嫄履迹而生稷,以往都认为这表明这些民族始祖只知其母,不知其父。但实际上,在母系社会——即女性为主的世系承传,其配偶是相对固定的,并不会产生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情况。能够产生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只有所谓群婚(promiscuity)时期,即一个原始群体内部生理成熟的男女之间不受限制的杂乱性交,才有可能产生。随着世界各地人类学调查的深入,人们发现,真正的群婚阶段和母权制度从未在任何社会中发生过,人类是否普遍地存在着这样一个群婚的阶段是有很大的疑问的。
据孙作云研究,在上古社会,大致上从农历二月到三月初,常有会合男女、祭祀高禖、祓禊求子等一系列的活动。《周礼·媒氏》:“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而据《礼记·月令》,仲春之月,也是祭祀高禖之日,“是月也,玄鸟至,至之日,以大牢祠于高禖。天子亲往,后妃帅九嫔御,乃礼天子所御,带以弓,授以弓矢,于高禖之前”。“礼天子所御”意思是特别礼敬后妃中有身孕者,“带以弓,授以弓矢”是为了祈求生男孩。祭祀高禖是为了求子。古人相信,不生子也是因为一种病气,为了解除这种病气或促进生育,他们便在祭祀高禖时,顺便到河里洗洗手、洗洗脚,或干脆跳到河里洗个澡。《诗经》中的《桑中》《溱洧》等十五首恋歌都是这种风俗的反映。这些诗有个共同特点,那就是恋爱+春天+水边。大禹出生时是否已经有了类似的习俗殊难判断,但乘着寒冰解冻、春暖花开的时节,男女游观约会,应该符合各个时代的人性。夏商之母都是在水边游观时怀的孕,而周族之母似乎是在祭祀高禖时怀的孕。考虑到当时那种自由混乱的性爱习俗,姑娘怀孕之后不知其父是完全可以得到平常却合理的解释,无需求之过深。
文章来源《中原文化研究》2022年第3期,原文约100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