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程浩芯,北京大学文学院。
【摘要】江南崔府君信仰兴起于南宋,在后世演化过程中,呈现出与华北不同的面貌。作为政治话语的府君馈羊而生孝宗传说,为民间重视利用,赋予了崔府君送子职能;“磁州都土地崔府君”的说法进入公共文本知识,通过仙传文献、仪式文艺等落实为民间的信仰实践,使崔府君在海盐、桐乡等地神歌构成的神灵谱系中,化身“土地神”形象。崔府君的“泥马渡康王”事迹常被后世挪用到其他神灵身上,显示出江南神灵传说生产的类型化趋向。这既体现在民间宝卷的文本创编中,也被广泛用于解释各地寺观庙宇等风物由来。地方传说借“泥马渡康王”与宋室南渡的历史叙事相关联,反映了两宋政治变化在江南民间文化中的深久记忆和丰富表达。
江南崔府君信仰兴起于南宋,在后世演化过程中,呈现出与华北不同的面貌。作为政治话语的府君馈羊而生孝宗传说,为民间重视利用,赋予了崔府君送子职能。“磁州都土地崔府君”的说法进入公共文本知识,通过仙传文献、仪式文艺等落实为民间的信仰实践,使崔府君在海盐、桐乡等地神歌构成的神灵谱系中,化身“土地神”形象。崔府君的“泥马渡康王”事迹常被后世挪用到其他神灵身上,显示出江南神灵传说生产的类型化趋向。这既体现在民间宝卷的文本创编中,也被广泛用于解释各地寺观庙宇等风物由来。
一、求子神和土地神:崔府君信仰的江南变貌
德政与判冥:华北崔府君神格形象。宋代以来,“生著令猷,殁司幽府”一直是崔府君神格形象的通行叙事,具体包括两方面内容:一是为官德政。《续资治通鉴长编》中说:“府君,唐贞观中为滏阳令,再迁蒲州刺史,失其名。在滏阳有爱惠名,立祠后,因葬其地。”这是华北许多地方对崔府君的基本认知。二是主幽冥事。唐代《唐太宗入冥记》等传说文本中的冥界神崔判官,是崔府君信仰建构的另一来源,其职能与东岳泰山信仰相似。
祷子有应:杭州崔府君信仰的民间演变。南宋绍兴十九年(1149),宋高宗下旨在杭州建显应观供奉崔府君。楼钥所作《中兴显应观记》详细记录了这座祠庙的兴建缘起,其中提到的崔府君灵验传说,分别与宋高宗使金和宋孝宗出生有关。这奠定了显应观在杭州宫观格局中的显要地位,也为其信仰的后世演化提供了传说基础。
“土地神崔府君”的产生和记录。元明以后,在《新编连相搜神广记》(下简称《搜神广记》)等仙传文献的“文本定型”作用下,各类民间神谱、碑记中的崔府君身世传说有了较为一致的通行叙事。庙宇活动方面,南宋时临安确实有白马庙,明成化《杭州府志》对它的说法是,“宋建炎间建,祠磁州都土地崔府君,世传谓渡康王者即此也。”湖州南浔的嘉应祠建于宋代,据庙碑记载是为祭祀当地土神崔承事、李承事。总之,仙传记录、民间传说和相关庙宇活动的共同指向,是“土地神崔府君”这一形象在江南被创造和接受的事实。
二、“请土地”:江南仪式文艺中的崔府君
明清以来,浙北海盐、海宁、桐乡等地流行一种名为“待佛”的家庭祭祀活动,仪式主持者在祭祀时会说唱神歌,用以迎送、款待三界神灵。这类神歌靠艺人之间抄本传承,形式以韵文说唱为主,多讲述地方民间信仰体系中各类神灵的身世来历,卷本有《如来》《观音》等。其中以“土地”为赞唱对象的神歌,内容正与崔府君密切相关。为方便对照,先来看崔府君传说的通行叙事。
《搜神广记》“崔府君”条情节单元如下:家世和神奇出生:崔府君为祁州鼓城(今属河北晋州)人。父名崔让,纯良积善,祷于北岳,夜梦神人赐玉吞下,隋大业三年生子,取名子玉,生而颖异;为官义行之一:唐贞观七年受任长子县令,阴府断案,除恶虎之害;为官义行之二:改任滏阳令,整太宗阴府之事,决杨叟二子负债之冤;为官义行之三:改任卫县令,斩巨蛇平水患;神奇死亡:受上帝召引,留遗文而逝;显灵和敕封之一:安史之乱中梦慰唐玄宗,受封护国侯;显灵和敕封之二:宋高宗避难庙中,得府君白马相渡,杭州建庙奉祀。
《搜神广记》中的崔府君传说按出生-义行-死亡-显灵-受封的情节结构展开,且每一部分都对应明确的时空信息。神歌叙事的历史背景则多被架空,主人公生而不凡,既不必经历死亡,为官义行和显灵事迹也常常混融难分,猛虎都能成为神奇助手。这一差异陈泳超在讨论常熟宝卷时已注意到,因为神歌、宝卷的目标“主要不是取信于人,而是取悦于神”。至于宝卷中“经常皇帝封完再进一步去让玉帝敕封,越多越好,这便是文学‘不负责任’的夸饰”,也同样体现在上述神歌中。主人公得到的最终敕封,无一例外都是土地神;最后,神歌中崔府君籍贯由“祁州鼓城”被改作福州、衢州、徐州等地,宦迹也虚构出常州太守、彭城令等,以至于看起来几乎变成了江南神灵,这也是神歌叙事本土化的体现。
三、“泥马渡康王”:江南神灵传说的类型化表达
崔府君信仰被带到浙江最重要的原因,是其“泥马渡康王”之灵异事迹。这一传说在华北崔府君祠庙少见提及,在江南则演化出数量丰富的传说群。而赵构即位后一路南逃的事实,是江南民众共有的历史记忆,也为“泥马渡康王”传说的江南演化提供了信实性依据。
助宋抗金:江南神灵传说的常见主题。《金陵新志》等记载表明,“渡康王”的主使者常被后世附会到其他庙宇神灵身上,显示出江南神灵传说生产的类型化趋向。其中一类讲述神灵生前英勇抗金的义行,如杭州显功庙等,这类传说的核心主题是神灵助宋抗金,折射出金人南侵的政治剧变对江南民间信仰的深远影响:一方面,许多新的神灵信仰因此兴起。如时人所说:“比年以来,忠臣义士以身殉国者,往往湮灭无闻……凡自靖康以来,四方死事之人,悉令载之祀典。”许多捐躯死节之士被建庙奉祀,像崔府君这样有功于国家的神灵,也得到统治者的崇奉;另一方面,宋金之战本身作为叙事内容进入神灵传说,作为各阶层一致承认的“神格典范”,崔府君等神灵的事迹为后世各种地方传说提供了参照模板,助宋抗金的传说主题,成为江南神灵传说追求正统和表达认同的自觉选择。
民间文艺对“泥马渡康王”的演绎改编。戏曲小说等通俗文学在“泥马渡康王”传说演化中起到重要作用。明人张岱记录过一次宴会演剧:“是日演《卖油郎》传奇,内有泥马渡康王故事,与时事巧合,睿颜大喜。”清人赵翼提到该传说则说,“宋高宗初至杭州,即命立崔府君庙以示灵异,于是《精忠》小说遂有泥马渡江之说。”可见江南士民对这个传说的熟悉程度。从宋元间《宣和遗事》,到明清时《大宋中兴通俗演义》,更有戏曲说唱直接以“泥马渡江”代指南渡史事,这些作品的流行,对普通民众的历史认知和文化观念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也为神灵传说的创编提供了丰富的取材资源。
风物传说中的历史记忆。将视野从叙事文本转向信仰载体,江浙许多地方借“泥马渡康王”来解释当地寺观庙宇的由来,使这类神灵传说兼具风物传说的特征,这在当代采录的传说文本中十分多见。例如浙江慈溪的猛马庙,被认为是渡康王之白马所在庙宇,附近埋马村、马蹄槽、跃马堰桥等地名,传说也是康王逃难时留下的。事实上,前文所列那些宝卷颂扬的神灵,也都被常熟境内不同村社奉为社神或地方土神,与当地民众的日常生活紧密相连。可以说,这些传说为普通民众提供了感知和想象遥远历史的渠道,由此塑造出了新的文化景观和地方认同。民众通过讲述皇帝在当地起死回生的传奇经历,来宣扬地方历史和空间的神圣性,使“小地方”参与进两宋“大历史”的叙述中。
就“崔府君”来说,从这一信仰在华北和江南的不同样态,及其送子神、土地神形象的不同建构路径,可以看到地域互动、官民互动下神灵信仰发展变迁的历史轨辙。尤其是“磁州都土地崔府君”的产生记录,经历了从特殊认知到公共知识的转变,揭示出《搜神广记》等仙传文献内容来源的地方性和文本层次的复杂性;它被民间神歌移用,为地方神灵谱系提供了“土地神”的具体形象及传说内容,体现了这类仪式文艺传播信仰知识和指导民俗实践的双重功能。就“泥马渡康王”来说,它在康王逃难传说群中具有相当的代表性,也是江南神灵传说普遍借用的传说类型,这体现在民间宝卷的文本创编、景观风物的由来解释等许多方面。这一传说的流传演化,既受到通俗文学的直接影响,更因为它隐喻着宋室南渡的历史事实,其背后是深植于民众心目中的正统观念与历史心性。
文章摘自《浙江学刊》2022年第4期,原文约110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