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蒋建国,复旦大学新闻学院。
【摘要】“西学”如何“东渐”,不仅要研究西学著作的出版和传播问题,更要从“主体”的角度研究读者如何阅读并产生影响的过程。19世纪中后期,士人日记中有不少购阅西学书籍的记录,他们展开西学文本的阐释、品味与想象,呈现出新奇、疑虑和矛盾的复合性思维。士人通过阅读西书更新“知识仓库”,审视自我,反思社会,在“中学”之外形成了另类的西学文化景观和意义之网。西学阅读网络从上海向江浙、两湖等地不断延展,由都市社会逐步进入到城乡社会,产生了明显的“涟漪效应”,体现了西学传播与士人阅读之间的互动互进关系,以及中西古今之间的纠缠过程。阅读产生知识,知识催生信仰,从这个角度看,晚清士人的西书阅读是一场静悄悄的革命。
一、鸦片战争后西学的初步引介与士人初窥门径
尽管从明代中后期以来,西学知识不断传入中国,但是,鸦片战争前,西学并没有颠覆中国士人的知识和信仰体系。鸦片战争后,西学知识谱系的引入,打破了传统的“中学”体系,并对传统文化形成冲击,在“道出于二”和经世之学兴起的背景下,西学的传播必然需要读者的阅读予以“理解”与“回应”。早期引入的西学书籍作为“文化食谱”虽然种类有限,但它们“倚重时间”,经过传教士及“秉笔华士”的润色和阐释,努力消除“价值冲突”,以适应士人的阅读心理。经过传教士和中国助手的长期努力,西学的意义系统得到了初步的“解码”。一些思想先驱注意到“夷书”的思想价值,初步了解到这些文本所传达的意涵,他们通过“挪用”“转喻”和转述,对“夷书”的内容进行引申和运用,扩充他们的知识来源。魏源在编撰《海国图志》之前,已阅读了不少西学书籍;梁廷枏在写作《海国四说》过程中,曾大量引用裨治文的《美理哥合省图志略》一书。这些被“移入”和改编的西学知识,具有延时传播的稳定性,其思想价值通过“历时性”得以强化。
咸丰年间,上海在西学出版与传播中的地位大为提高,西书作为“可交换”的媒介,通过空间的“移动”,为士人打开了“世界知识”的窗口。麦都思等传教士聘请王韬、李善兰、管嗣复、蒋剑人等“口岸文人”担任助手,大量翻译和刊印科学、史地书籍,使王韬等“秉笔华士”有机会成为这些译著的最早读者,并通过他们扩展阅读网络。尽管早期西学著作的发行渠道较为有限,但少数士人“遇见”西书之后,通过各种途径扩展阅读的社会圈层和意义网络。如王韬的好友周腾虎因造访墨海书馆而获赠西书,开启了阐释与传播西学的新途。咸丰三年十一月九日,他“访夷书,得墨海书馆,英夷在此翻译唐字书者。为其校书者二人,太仓潘枕书、苏州王兰卿。得《中西通书》《全体新论》《华英通语》《算法》等”。咸丰七年一月,《六合丛谈》出版不久,周腾虎便有机会阅览并颇为新奇地记道:“胪载中外近事,并及泰西各种学问,可览也。”两天后,周腾虎写信给好友潘季玉,“寄夷人新辑《六合丛谈》二本”。通过周腾虎的寄递,江苏乡绅潘季玉便有机会阅读《六合丛谈》。
与译著相比,国人所著的西学书籍有着“经世致用”的现实指向,促使读者在评析和联想中进行思想上的“对话”。《海国图志》在出版之初,其思想价值并未得以充分挖掘。但也有读者悉心考究,勇于质疑,体现出不同凡响的阐释能力。如广州的陈澧在道光二十五年参加会试南归之后,从张维屏处借阅《海国图志》50卷本,对该书进行了较为深入的辨析。他首先肯定“其书罗列荒远之国,指掌形势,可谓奇书”。但他又直指要害:“以为最可议者,莫如《议攻篇》,以夷攻夷之说也。”并结合广东海防形势进行了深入分析,认为“以夷攻夷”不但不可行,还会后患无穷。道光二十七年,魏源至广州,陈澧与其相会,“以此书所说质之。魏君大悦,遂定交焉,并屡改《海国图志》之书。其虚心受言,殊不可及也!”魏源是否根据陈澧的意见修改书稿缺乏具体证据,但两人因书结缘,产生思想的火花,表明《海国图志》作为思想与交往的媒介,在作者与读者之间实现了意义的延伸。可见,批判性阅读是意义生产的重要源头,也是读者“标新立异”、寻求主体价值的重要方式。
尽管在“夷夏之辨”中,早期接触西学的士人普遍根植于儒家传统,但他们“偶遇”西书仍能散发思想的灵光,引发观念的碰撞。西学突破了“道出于一”的传统,促进了思想启蒙。诸如魏源、徐继畬、梁廷枏等思想先驱通过“地理”重新阐释世界和中国,以书言志,体现他们经世致用的良苦用心。周腾虎、赵烈文之类的江南士人有机会阅读西书,使他们对“世界知识”有着初步认知。王韬、陈澧等人对西学著作的考证、质疑和批判,表明他们已能突破陈见,阐发新论,这为他们在洋务运动中撰写新著,推动西学的传播与发展奠定了基础。这些早期的西书阅读群体,虽然规模不大,但西学的“知识树”已在他们的思想世界生根发芽,他们围绕西学文本进行引用、对比与阐释,体现了西书阅读的思想渗透力。
二、洋务运动与西书阅读的“涟漪效应”
在洋务运动中,西方技艺作为富国、强国之术得到洋务派的高度重视。在洋务派的推动下,不少西学书籍的出版、发行得到了制度化的保障,官方出资的西学出版和传播机构不断增多。另外,不少教会学校、书局都与西学书籍的出版、发行活动有关,西书种类和数量的大幅增长直接促进了西学的传播与阅读。通过传教士和开明士绅的努力,格致、博闻等教会书院注重引入西学课艺,广泛采购“格致之书”供师生研读,从而促进了西书阅读的“公共性”。格致书院还注重对西学课艺的奖励,在《格致汇编》《万国公报》上刊登广告,吸引各地士子“应考”,极大地推动了西学知识的“成果转化”与“空间扩展”。在西学书籍“施教”与士人“问学”的结合下,通过士人的阅读得以实现。随着“夷务”的开展,《瀛寰志略》等西学书籍作为一些驻外使节了解西方的参考书,在新的阅读环境中凸显了其实用价值。
士人在何时何地阅读西书,在个体阅读史上往往是标志性的“事件”。如1837年出生的庄鼎臣,在光绪初年任河北永平知府游智开的幕僚期间,有机会阅读西书。他在光绪四年十二月十五日记载:“阅西洋花旗国人《地球说略》,载天下之形胜颇详。”1840年出生的吴汝纶,较早接触西学。其弟子贺涛在1903年赞叹:“三十年前吾国不知外事之时,固已穷考西学,因事托意,发为文章,西书日多,学益博奥精邃。”1845年出生的马建忠在庚申之变后,“决然舍其所学,而学所谓洋务者。始求上海所译书观之,未足魇意,遂乃学其今文字与其古文词,以进求其格物致知之功,与所以训至于致治之要,穷原竟委,恍然有得于心”。
从“可得性”的角度看,开放的西书市场能扩展阅读网络,培养更多的“阅读公众”,尤其是上海出版的各种“洋书”拓展了士人的西学视野和认知能力。江苏娄县人杨葆光长期在沪上生活,他在同治十二年有多次借阅和购阅西书的记录,如六月二日记载:“子球送《瀛寰志略》六本、《万国公法》四本。……支买《中西闻见录》钱五吊。”六月十一日又记:“支买《五经揭要》、《卫生要术》钱五吊。”浙江桐庐人袁昶在上海龙门书院求学期间就接触不少西学书籍。如同治八年八月,他阅“关慎斋《夷务事实》,将令钞胥撮录其要”。之后,他多次在日记中介绍西学知识。是年九月,他详细抄录《华盛顿传略》,并对该书“有评有赞”。这些记载表明,他勤于采择、阅读各种西书,这为他以后参与维新活动提供了思想资源。
随着西书消费地理的扩张,更多的普通士人有机会获得西学的阅读体验,萌生丰富的文化想象,创造出新的思想空间。如在江苏苏州的吴江乡下,乡绅柳兆薰于光绪十年五月六日,读“东洋人医书《经穴纂要》”,并感叹:“看其图像,令一身内外,巨细毕呈矣。”而在江苏东台县城,22岁的吉城在光绪十四年时已有3次参加江南乡试的经历,并对江标的乡试闱墨《为电》一文赞不绝口,之后又多次参加上海求志书院、格致书院的课考,成绩不俗。当然,西学的传播也会受到一些士人的漠视。如苏州士人潘钟瑞在咸丰十年后曾客居上海二年,造访过墨海书馆,与沪上文人有较多交往,但对西学并无兴趣。他虽对上海“夷场”风貌记忆深刻,但对西方文明却并不关注。即便是偶尔获赠西书,也仅仅是提及而已。如他在光绪十五年八月十七日记载:“昨子静侄赠余英吉利新刻九十六图,袖珍本,每图一页即间一页图说,但系夷字,无一认识者。”纵观他1860年至1890年间留存的日记,却再无阅读西书的记录。在种种可能之间,一些士人对西书的冷淡,隐喻了内心的抗拒心理。
综上所见,在洋务派“经世致用”“中体西用”的价值导向下,西学之“用”得到了更为广泛的“制度化”推广,印刷资本主义推动了西书由都市向城乡社会撒播,泛起层层“涟漪”,引发了更多士人的新奇体验,并能产生观念的变革。尽管阅读地理极不平衡,个体阅读的情境、心态与评价也存在较大差异,往往新旧并存,纷繁复杂。
三、维新前后士人的西书阅读与“新意”蔓延
甲午之后,国将不国,“中国知识分子面临的不仅是一种政治秩序的危机,而且是一种远为深刻的危机——东方秩序的危机”。面对前所未有的危机,士人需要用新的世界观来重建意义和秩序,“除旧布新”便成时代所趋,启蒙所向。西书是“新”的隐喻,士人读西书不仅是趋新的标志,也是争当“新人”的重要途径。面对“千年未有之变局”,在“喜新厌旧”的潮流中,士人面对古今中西的选择,有着更为复杂的阅读体验和更为幽微的心路历程。
维新前后,在西学书籍广为发行的背景下,不少士人能够博览西书,结合中西学术源流和思想谱系,通过拈借、对比、评论和想象,形成了丰富多样的阅读文本,并进行“跨文化对话”,展露他们的价值取向和学术立场。如“清末四公子”之一的孙宝瑄,与不少当朝显贵和沪上名流相稔,他对中西之学持较为开放的态度。他认为:“居今世而言学问,无所谓中学也,西学也,旧学也,今学也,古学也。皆偏于一者也。惟能贯古今,化新旧,浑然于中西,是之谓通学,通则无不通矣。”孙宝瑄将中西知识融会于他的阅读情境之中,旁征博引,探求新意。饱学西书之士不仅能活读活用,还能在“沟通体系之内积极进行意义的整合”。
但西学的浸染并非一蹴而就,不少乡绅受到科举制度和传统文化的深刻影响,很难突破中西文化的壁垒,内心颇为矛盾和焦虑。1867年出生的温州平阳县生员刘绍宽,虽然在光绪二十年之前便阅览了《物理小识》等西学书籍,但他重考据,学经义,读闱墨,积极参加科考,对儒家礼义传统念念不忘。光绪二十年四月,他与友人在平阳设立书社,购置中西书籍,以开风气。但他提出:“不学礼,无以立,今后礼制必尽崩坏,生民祸亟。存其书,翼有能考索而兴之者。礼以义起,变通从时,不必泥古也。若西学之书,不过十年即成尘羹土饭矣。”他所理解的西学尚停留在“格致”的层面上,而传统礼义之书则置于更重要的地位。他在后来总结甲午年的读书经历时指出:“是岁学力、思想较上年稍为开辟,然间有走作,不固所守之处,新知旧学难相融洽如此。”这种新旧冲突的矛盾之说,可谓诛心之论。
在“除旧布新”之风的影响下,新学可以突破帝制时代原有的封闭阅读系统,吸引开明官绅的阅读目光。维新前后,上海出版的大量西书在北京一些开明官绅之间传播,为沉闷的帝都注入了一些活力。如谭嗣同早在1893年便在京师结识新学之士,购阅西书。1895年,梁启超则在京师强学会阅读了大量西书。同年,王同愈由京返乡,在天津附近的杨村拜会杨敬孙,对方出示《盛世危言》,王同愈读后感叹:“深切时务,洞烛利弊,国家诚求富强,舍此奚择哉?”维新之后,京师阅读风气大变。黄绍箕在写给张的信中称:“京官稍有才学志趣者,争阅新书,将来衡文之选,皆出其中。沪上书报,销售之广,过于往年,不止百倍”。这表明阅读西书已成为时代所向,变革所需。
西学阅读网络的空间扩张,对“地方性知识”、阅读传统和社会风气产生一定冲击。地方精英的西学阅读取向,不仅促进了地方性阅读群体的形成,而且强化了西学书籍的“在地化”和社会影响力。一些饱读西学之士还通过组织化传播,广泛开展西学教育和阅读,开启文明之风。如离开官场的吴汝纶,利用保定莲池书院这一新学传播的基地,促进西学教育的推广和阅读社群的建构。吴汝纶西学造诣颇深,其日记中阅读的西书至少在58种以上。在他的言传身教之下,他的学生多受维新思想的识染,形成了一个较大规模的西学阅读网络。如他的得意弟子贺涛在冀州信都书院执教时,竭力购置西学书刊,大力推广新学。地方大员对西学的倡导,则有利于促进西学阅读圈的扩展,并影响地方士绅的阅读风气。如湖广总督张之洞开办新式学堂,聘姚锡光、夏曾佑人担任新式学堂教习,他们都曾具有一定的西学基础,且术有专攻,对文本的阐释颇为深入。
地方精英的变革言论,与他们的政治立场和西学阅读经历有关。维新时期,皮锡瑞在湖南颇有影响,尤其是其在南学会的数次讲演,显示出扎实的西学素养。光绪二十二年三月二十一日,他阅《泰西新史》,在指出书中一些谬误之后,他对当时译著中存在的问题进行了剖析:“西人著书者多英人,偏袒英法,中国不考校诸国之同异,惟英人之书是信。”三月三十日,他阅《俄游汇编》等书,在肯定“颇得其旨”的同时,又认为这些书“于中国不能变法及西国不能遽行于中国之理,诸君似尚隔膜”。他对西学著作的研读和辨析,为之后大讲汇通中西、变法开智提供了思想资源。而在维新时期与皮锡瑞为敌的保守派代表人物王闿运,对湖南维新派的活动大为反感。光绪二十二年九月十六日,他看《中日战纪》,对书中内容骂道:“全无心肝人所作也。”光绪二十四年三月一日,他读黄遵宪所著《日本国志》,颇为不满地写道:“搜辑虽勤,竟无所用,不知彼国亦喜之否。若作小说,反有所观,顾忌既多,词又雅正,便成无用也。”在他看来,这些西学著作,于旧法不符,全无用处。此类“新书旧读”和“抵抗性阅读”的倾向,反映出保守派对新学的厌恶。
由此可见,维新前后,新旧之争空前激烈,士人阅读西书的体验可谓五味杂陈、意义多元,但西学作为“济世良方”已产生广泛影响。对趋新之士而言,读西书,学新学,求变革,是释放对传统的内在紧张和追求现代文明的具体表现。从“我思故我在”的角度上看,不少士人留意采摘西学知识,意在反思和改造传统,表达“求新”的旨趣,重建新的价值和信仰。在“除旧布新”的过程中,不少士人通过对西学的深入研读,实现向知识人的身份转变。一些士人固然还在苦读经史,留恋旧学,甚至坚拒新学,但西学的“匡时济世”作用被不断放大,并促使读者不断“推陈出新”。在新旧冲突加剧的过渡社会,士人通过对西书的集体选择和整体阐释,形成了更为庞大的“阅读共同体”,进一步推动了社会变革的步伐。
总体来看,以日记为中心探究士人阅读西书的阐释过程和思想历程,只是复杂阅读世界的“一个面相”,而且,个体阅读西书的记忆具有选择性,不少士人仅以“流水账”的方式记载书名,表示“已阅”,难以揭橥阅读过程中的幽微心态。由于士人的社会经历、文化素养、价值观念和阐释能力差异较大,并受到文化传统、意识形态和社会情境的影响,其阅读体验也千差万别,呈现出新奇、疑虑和矛盾的复合性思维。但是,这些真实读者的“出场”,却能“重演”西书阅读的部分历史场景。他们通过购阅西书的记录和回忆,展开文本的阐释、品味与想象,在“中学”之外形成另类的西学文化景观和意义之网。
士人的西书阅读不仅是思想上的“相遇”,还表现在实践上的“指引”。西书作为“镜像”,是“新”的象征,为士人提供思想资源和概念工具。西书是一种“可沟通”的媒介,它为读者提供了另类的世界知识,促进西学文本的意义输出和价值再造,并使许多互不相识的作者和读者进行“隔空对话”。从早期的“全球”历史与地理观念的介绍,到后来进化论和启蒙思想的广泛传播,士人通过阅读西书更新“知识仓库”,审视自我,反思社会,进而融汇变通,提出自己的学术观点和政治主张,萌生对西方文化的运用与改造,投身于社会变革的实践之中。无论是康有为、梁启超还是蔡元培,他们的西书阅读实践,对后来的学术活动和政治生涯都有着深刻影响。
文章摘自《中国社会科学》2022年第5期,原文约200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