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胜源,海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摘要】因为颜之推深受高洋、杨愔赏识,所以在《观我生赋》《颜氏家训》中选择魏收以高洋继承高欢之“德”与所受“天命”,建立北齐的“平四胡之岁为齐元”说。颜之推与祖珽的交情亦深厚,故能主导文林馆事,却在北齐灭亡后逐渐形塑出超越旧“珽党”立场的历史观,认为斛律光之死乃北齐亡国的关键,转而批判杀害斛律光的祖珽、何洪珍,并为反对诛杀斛律光的韩凤抹去恩幸之名、肯定其贡献。颜之推的家国之思由此亦表露无遗。
《赋》《家训》虽皆为颜之推之作,成文时间却不同。秦元从《赋》中详述颜之推一生所任官职,却不见大象末任御史上士之迹,认为《赋》当写于建德六年(577)至大象二年(580)之际。至于《家训》,王利器由《风操篇》“今日天下大同”、《勉学篇》直称《广雅》之名而不为隋炀帝杨广讳,认为当作于隋文帝杨坚平陈(589)后、杨广即位(604)前,则《赋》成文必早于《家训》。但颜氏两部作品对北齐人物的观感并不一致,如《赋》对祖珽的评价远高于《家训》,其中隐含颜之推超越党争的深切省思。
一、文人之争与颜之推的历史书写
北齐末文人之争,是指起于天统二年(566)止于武平三年(572),魏收、阳休之围绕北齐国史起始之年引发的争端。魏收将齐元之年定于高欢韩陵之战获胜那年,阳休之将北齐元年系于高洋称帝之年。由于高洋被时人视为失德之君,魏收之举有借高洋继承高欢之德与天命、塑造禅代根据的用心,阳休之所为即存否定高洋即位正当性之目的。颜之推的倾向史籍无载,但从某些迹象来看应属高洋一派。
据《北史》之《邢邵传》《魏收传》,邢邵位在魏收之前是因辈分较长之故,又因两人为文师法对象不同,双方各有支持者,便致纷扰。祖珽在任、沈间究竟欣赏何者呢?《家训》说祖珽曾对颜之推曰:“沈诗云:‘崖倾护石髓。’此岂似用事(引用典故)邪?”钦佩之情溢于言表,则祖珽自更推崇沈约之文无疑。《家训》虽未明言,却特意征引沈约文论,并让邢邵跻身北方仅有的四位兼通经史者之一,行文也将邢邵排在魏收之前,可知颜之推亦认同祖珽之论。在颜之推心中,魏收文采虽不及邢邵,仍然超越群伦。颜之推以重墨描写魏收言行,《家训》对位望仅在邢邵、魏收之下,入关齐臣之首的阳休之却只有一条言及:“阳休之造《切韵》,殊为疏野。”颜之推精于音韵,对阳书的批评必有所据,但不顾多年同僚情分,直指阳休之治学粗疏鄙野,即是重魏轻阳姿态的明确展现。更重要的是,若依阳休之“天保之岁为齐元”说,北齐乃无德之高洋所创建,自非天命所归之政权。《家训》虽云“吾今羁旅,身若浮云,竟未知何乡是吾葬地”,却以“北齐黄门侍郎颜之推”署名,便有视北齐为精神归宿,乃至以北齐遗老自居之意。
魏收强化高洋即位正当性的举措,不只“平四胡之岁为齐元”说,还有高欢与高洋的庙号。高欢的庙号被魏收定为“太祖”,高洋的庙号则被拟为“高祖”,魏收此举便有视高洋乃承继“太祖”高欢之德与天命而肇建北齐之想。高欢死后,孝静帝追封其为齐王,兼度支尚书崔昂、中书侍郎阳休之等人曰:“案《礼》,诸侯五庙,太祖及亲庙四。今献武王(高欢)始封之君,便是太祖。”颜之推精于《汉书》,又引此事作为俗士不涉群书之证,便有认可魏收之意,颜之推党同魏收之迹便斑斑可见。
《家训》对高洋执政则云:“齐文宣帝(高洋)即位数年,便沉湎纵恣,略无纲纪。”至于高演,《家训》虽肯定他“天性至孝”,却说若高演早知有“欲母早死而悲哭”的古语,便不至于为其母患病而容貌减损、缩减膳食,并称高演之举乃“不识忌讳”“良由无学所为”,不啻指责高演于孝道有缺,却对高洋的不孝劣行一字不提,着实偏袒高洋而苛责高演。《家训》称高洋虽失德,却“尚能委政尚书令杨遵彦(杨愔),内外清谧,朝野晏如,各得其所,物无异议,终天保之朝。遵彦后为孝昭(高演)所戮,刑政于是衰矣”。《北史·杨愔传》于此则作:“自天保五年已后,一人丧德,维持匡救,实有赖焉。”
通过上述分析,将颜之推归于高洋派似无疑义。颜之推入齐不久便得高洋召见,高洋对他相当欣赏,任为奉朝请,并在游天池时一度欲命颜之推为中书舍人,因其饮酒才作罢。高洋游天池在天保九年(558),隔年便去世,颜之推宦途便走向低谷,直到河清四年(5656)才任赵州功曹参军。颜之推这七年间的心境,史书不存。但从《家训》对高洋的袒护、杨愔的推崇,乃至对高演的批评,可知忠于高洋、党于杨愔的颜之推,在乾明政变后仕途不佳,回想天保九年因贪杯错失中书舍人之职,才会深感后悔、顾影自怜。
二、文武之争与颜之推的历史书写
颜之推虽属高洋派,与他关系最密切的却是反高洋派的祖珽,《家训》七次述及祖珽,乃提及之北齐大臣次数最频繁者。颜之推官场得意,处境却是内外交迫,颜之推所以成为“武职”即韩凤等人除之后快的对象,据自注乃得高纬礼遇之故。然而,颜之推最初不过是替高纬撰“古贤烈士及近代轻艳诸诗”的四文臣之一,是故交祖珽大力支持,他才能主导文林馆事;而颜之推治下的文林馆又“不欲耆旧贵人居之”,即欲培植文士势力。因此在韩凤等眼中,颜之推乃祖珽党羽,亟欲铲除也是当然。诸如崔季舒等虽皆为“珽党”,其中最受祖珽器重者乃“聪颖机悟,博识有才辩,工尺牍,应对闲明”的颜之推,他能掌知文林馆事便是表征。然而颜之推在崔季舒等连署谏表时,却突然请假返家,坐视同党横尸殿庭,不得不说是官宦生涯的污点。颜之推以为崔季舒等所以失败,乃未在帝侧,未受高纬信任之故。故其特意告假不参连署,便是知此事必然不成的保命之举。颜之推一生多次命悬一线,重视自身安危亦是当然,《家训》特设《养生篇》可以为证。
崔季舒事件发生后四年,北齐灭,颜之推第三次尝到亡国之痛,在《赋》中深刻反省。他认为北齐之亡不脱后宫奢侈、恩幸乱政与祖珽改革失败三因素。但宫廷侈靡、祖珽新政受阻皆与恩幸密切相关,颜之推等于让陆令萱等全然承担亡国之责。颜之推并将高纬比为丝、玉,认为他会犯错都是陆令萱等引导所致。然而高纬对北齐之亡亦有不可推卸之责,那么颜之推又为何要为高纬卸责呢?《赋》说,颜之推因得高纬赏识而欣喜不已;《北齐书》本《传》亦称高纬对他“甚加恩接,顾遇逾厚”。北齐将亡之际,颜之推献奔陈、募兵策,一度被高纬采纳,但为高阿那肱反对而作罢。高纬虽不从其谋,仍任颜之推为平原太守,命守河岸。颜之推被高纬如此看重,会为故主粉饰也就不足为奇了。
颜之推在《赋》自注列出的恩幸有四人:穆提婆、陆令萱、何洪珍、高阿那肱。但依《北史·齐幼主纪》,还有邓长颙、陈德信与韩凤。邓长颙、陈德信皆为宦官,邓长颙在武平中“任参宰相,干预朝权”,并和颜之推共同奏请设立文林馆,陈德信则与颜之推一同劝高纬募兵,颜之推不将两人归入恩幸其来有自。但对屡次欲加害于他,并对故人祖珽落井下石的韩凤,颜之推也回避不提,便甚难理解。此外,颜之推将何洪珍列入恩幸亦大有文章。祖珽任领军乃“珽党”权势之巅峰,而祖珽以一目盲文臣却能掌握军权,促成耶律光之死,何洪珍在此事中又举足轻重。也就是说,若站在“珽党”立场,颜之推应大书韩凤之恶、为何洪珍讳才是,他却直言何洪珍乱政,并将反对诛杀斛律光的韩凤从恩幸除名。
《家训》将斛律光、韩凤等“军旅之臣”,归于国家六种人才(六事)之一类,并称其“断决有谋,强干习事”,最终更说“人性有长短,岂责具美于六涂哉?但当皆晓指趣,能守一职,便无愧耳”,态度与鄙视武人的张雕武(虎)、祖珽相比绝然不同。颜之推在《赋》里不将韩凤列于恩幸,已展露他超越文武之争的认识,到了《家训》则更进一步批判故交祖珽,并肯定韩凤等武人的贡献。颜之推能有超出齐末党派立场的深刻认知,正因第三次亡国的血泪教训,北齐之亡对他的冲击之大亦可想见。因而在文人之争方面,颜之推被高洋器重,故《赋》《家训》从魏收“平四胡之岁为齐元”说,书写亦偏高洋而苛高演。在文武之争方面,颜之推深受祖珽提携,却在北齐灭亡后,逐渐形塑超越文武党争的历史认识,在《家训》斥祖珽为卑鄙政客,肯定斛律光、韩凤等武人的贡献。颜之推浓厚的家国情怀,由此也可见一斑。
文章摘自《社会科学战线》2022年第6期,原文约90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