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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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论社会文化思潮与历史思潮

信息来源: 《历史与社会》(文摘)2023年第2期 发布日期: 2023-07-05 浏览次数:

【作者】乔治忠,廊坊师范学院史学理论与中国史学史研究中心。

一、社会思潮及其形成机制

在人类社会的政治史、社会文化史上,在一定社会背景和社会矛盾的积累下,常常会出现一种“思潮”,即群体性的思想、认识、价值观、诉求和呼吁的潮流,涌动于社会、作用于社会,对历史的发展形成不同程度的影响,其性质和形成机制,是学术研究中值得注意的问题。在中国,社会思潮的不断涌动和发挥显著的作用,主要是近现代时期的现象。

广义而言,任何一项在社会上占据一定影响力与舆论势力的思想和理念,兴起时都可以视为某种思潮的萌发。但这样一来,似乎所有具备广泛影响的理念、思想都可以揽入思潮的范畴,未免成为笼统、混沌的概念,而不利于在历史研究中予以辨析。因此,最好还是以狭义的视角给“思潮”以适度的定义。所谓“思潮”,从“思”字之义,当以思想、理念的形态起始,虽然思潮的发展可能转化为大的社会运动,但勃兴之际必当呈现为思想文化之表现;从“潮”字的本义而言,其状况则似若海潮,虽然也有着背景、条件的酝酿过程,其酝酿和潜伏甚至可以经历很长的时期,一旦表现出来,就是在短期内的忽然涌起和形成高涨,引人注目,影响力也会快速扩张。当一种热烈的思潮达到高峰后,继而无可避免地会出现热度冷却,涌动平缓,渐渐回落,或被新的社会关注点所超越,其凸显的地位不是长久维系的。此后则有两种状况,一是能够形成长期的文化影响,二是渐渐消弭或被另一新思潮超越和取代,这是绝大多数思潮的结果。在此意义上,思潮可以说是社会意识上的过渡性表现。

思潮回落之后,无论是继续保持一定的社会影响力还是基本消逝,都意味着终究失去社会文化的核心地位,未能长久地维系其夺目光彩。但在历史上也有因社会条件造成的特殊状况,即一种兴起的思想文化以思潮的面貌发端,后来稳定存续并逐渐演进,从而取得长久的独特地位。

一种思潮兴起的社会背景和机制,是相当复杂的,内中融入多种因素,因此也会呈现出复杂多样的状况。以新文化运动等思潮为事例,多种社会因素的积累和相互激荡,至少有如下几点值得注意:第一,思潮的外在形态似乎是突然兴起,而实际上是根基于社会诉求和潜行理念的积累;第二,思潮的形成,往往借助于名家或“导夫先路”者的疾声呼吁;第三,作为短时期即形成高涨状态的“思潮”,依靠群体性的激情而勃发,因此在其理性内核之外,也多裹挟着情绪化的因素,不免有一些偏激和过头的言行。

探索社会思潮的背景与形成条件,有助于认识某种思潮中可能包含的复杂因素,可以进一步深入剖析其本质属性和社会作用,将看上去起落倏忽、难以逆料的社会思潮,掌握在理性的思维与实践之中。

二、文化思潮及其社会作用的二重性

某种社会思潮的兴起,是历史发展中常有的现象,有思想文化上矛盾的积累,就一定会导致或大或小之思潮的涌动,试图解决矛盾,开辟出路。社会矛盾导致社会思潮,社会思潮之中也一定是充满矛盾的运动和演变。当社会思潮向前推进之际,往往出现与之方向相反的回潮,思想文化的回潮也是一种思潮。不同方向的思潮之间的作用相当复杂,其中具有相互抵制、相互激荡、相互平衡的效应。

例如,19351月,王新命、何炳松等十教授在《文化建设》第1卷第4期上联名发表《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宣言》,强调要加强“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旗帜鲜明地反对“全盘西化”主张,引发了一场大辩论,形成两种思潮的直接碰撞。坚持中国必须“西化”立场的学者以陈序经最为坚定。胡适的主张虽比陈序经稍有缓和,但认同“全盘西化”的口号在实质上并无太大区别。

主张向西方学习,认为中国旧有的文化基本出于老旧、落后状况,应当“西化”的理念,从新文化运动、五四运动之后日益发展壮大。然而到20世纪30年代,国民党广东政府当权者首先倡导思想文化的复旧主义,官方开始恢复祭孔仪式,并要求各个学校开展读经活动,其中中山大学中文系即以旧的经史之学为课程,舆论哗然。陈序经拍案而起,于193312月在中山大学礼堂做《中国文化之出路》的演讲,主张“中国文化彻底全盘的西化”,第二年1月在广州《民国日报》发表,引起争论。这次论辩虽局限于广东而未扩展到全国,但陈序经的主张已引人注目,影响不可小觑。

至此事情并未了结,1934年蒋介石在全国掀起“新生活运动”与尊孔读经活动,官方成立了中国文化建设协会,陈立夫出任理事长,创办《文化建设》月刊,王新命等十教授《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宣言》(下文简称《宣言》)就在此刊发表。因此,此文肯定是配合当局意旨的行动,甚或不能排除本来就得到了当局的指示或授意。而国民党政府的支持与奖励也十分明显,中国文化建设协会指示各地分会立即宣传《宣言》,鼓吹“中国本位文化建设运动”,各地组织多起中国本位文化建设座谈会,官方报刊接连发表社论和文章,大力推崇,半年之内支持与配合的文章即已达百余篇。

与此同时,陈序经、胡适等的批评和反击也已开始。随之加入论辩者增多,形成了不同文化思潮的对阵。论战的范围波及全国,出现多种不同见解。因此,不可否认,王新命等十教授的《宣言》虽然是对蒋介石等人提倡尊孔读经等行为的配合,但身为学者毕竟与当权的政客不同,他们没有公然将儒学经术描述为中国“优美文化”,未敢提倡尊孔读经,论辩中则更强调要坚决反对复古主义。另一方面,陈序经之所以高调呼吁“全盘西化”,实际是针对政府当局的复旧主义行径。鉴于当时一大部分先进知识分子,仍然走在向西方寻真理的路途上,在文化求新与守旧复古激烈斗争的时代背景下,尽管“全盘西化”之论有所偏颇,也不应批评为是一种“崇洋”心理作怪。

这场论辩充分反映文化思潮的二重性:一是一种思潮形成,往往会出现与之抗争的另一思潮;二是一种思潮之内会有积极的文化因素和负面的观念及诉求。主张“中国本位文化建设”的学人,并非是对世界知识全无了解的顽固派,相反,其中多有留学国外或撰有多种近代型学术著述的名家,他们反对“全盘西化”,包含着为中国民族文化开新境、争地位的诉求,不乏潜在的积极意义。论辩双方实际都不能胜任正确择取中西优秀文化的机能,却都具有对于现代化的向往。

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胜利,证明历史选择了马克思主义为政治文化的主体,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实际相结合的新文化建设,才真正成为“中国本位”,或者称为“中国特色”。史实证明:只有选择了马克思主义这个科学的哲学社会科学理论,才能准确掌握古为今用和融通中外优良文化遗产,建设具有中国特色的先进文化。

近年的“国学热”中有人幻想依靠所谓“新儒学”来治理社会,“新儒家”对此似乎非常自信。但其灵魂里漠视马克思主义的指导地位,甚至对于现代社会文化中十分重要、必不可少的民主思想和法制精神,也极其冷淡,而把一切寄托于每个人各自的道德修养。其所谓的道德修养,不是从社会实践中获得,而是靠读古圣贤书与心性内省。此等“新儒学”思潮,不仅不识时务,简直就是自欺欺人。

三、中国近现代的历史思潮

在中国源远流长的传统文化之中,历史学是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中国自古史学异常繁荣发达。中国传统史学在古代的发展演进之中,不乏风尚、体式、内容、眼光、史学的转化,每一次新的历史名著产生,都会带来历史载籍编纂上的新气象。可见中国史学发展,多有赖于群体性的范式认同以及将之合力地推进,至近代中国,这种状况更加明显。

中国史学的近代化转型,即由一个“新史学”思潮发端,此后史学界大小思潮,正面的、负面的思潮时起时伏,显示了中国近代史学不仅依然发达,而且常常形成一种社会性的文化运动,“新史学”思潮就是其中成功而进步的范例。

19011902年,梁启超连续写出《中国史叙论》和《新史学》,拉开了传统史学向近代史学转型的序幕。《新史学》由六篇文章组成,内容丰富。梁启超《新史学》的主张,由于激情燃烧和认识的局限,难免有些偏激,一些观念不无错谬,但其特点是有破有立,破除旧史学大刀阔斧,不惜矫枉过正;倡导新理念痛快淋漓,旗帜鲜明,富于感染力。“史界革命”的呼吁,正合乎时代的要求与世人的渴念。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是中国人心振荡的时期,变法维新运动虽然失败,但维新派人士仍在加紧活动,而革命派的力量正迅速壮大,旧体制、旧文化很难依照旧有模式继续维持。孙中山领导的暴力革命派主张,受到原维新派的抵制,一时间也难以被世人广泛接受。梁启超高唱的“史界革命”应时而生,于是群起响应,连已经趋于排满革命的章太炎,也致信梁启超,申述他有同样的思考。另一位具有革命思想的学者陈黻宸正在主持上海《新世界学报》,亦于19029月发表《独史》,畅论自己的史学主张,其中多有与《新史学》契合者。“新史学”思潮的理论很快树立于学界,并且广泛地传播开来。

代表“新史学”潮流的历史撰述,亦很快兴起,特别是以编写新式教科书的方式横空出世。教科书用于教育学生,并且具有容易普及的特点,社会作用甚大。“新史学”思潮在理论上的确立和撰史实践上的成功,促进史学整体上步入新阶段,厥功甚伟,理念上虽存在局限性和过激之处,但瑕不掩瑜。

1915年以来的新文化运动和1919年的五四运动,对传统旧文化形成声势浩大的猛烈冲击。但“文化”乃是内涵十分广阔的社会范畴,旧有的文化不可能如弃敝屣地甩掉,当用历史学的学术眼光来看待中国固有文化遗产之际,就产生了“整理国故”的观念及如何整理的争论。19235月,北京大学助教顾颉刚在《努力周报》增刊《读书杂志》发表《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精辟地提出“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理念,指出在中国上古史的许多说法是逐渐叠加、层层堆积而成的,越往后所知古史越远,所言古人事迹就越加放大。顾颉刚以新的学术理性,全面质疑儒学经典、传统史籍及其他古籍对于上古史的记述,有深湛理论、精密考辨,如惊雷震撼了学术界,得到胡适、钱玄同等名家的大力支持,傅斯年、周予同、容庚等大批学者予以声援,童书业等许多青年学者加入疑古考辨的队列,形成新的史学思潮。同时,反对者也蜂拥而起,从不同角度批评和反驳。后来,在顾颉刚主持下,将相关的论辩论文编辑成《古史辨》丛书,自1926年至1941年共出版七册,正、反两方面论辩文章,一起收录,留下了丰富、珍贵的学术遗产。我们可以将以顾颉刚为领军的这场史学思潮,称为“疑古考辨”思潮,或“古史辨”运动。

顾颉刚申明了“古史辨”的宏观结论,这才是实质的、核心的问题。“古史辨”运动,实质是贯彻“深澈猛烈”的史学求真理念,精神上摆脱被强权势力的控制,摒弃事功、利益的牵制,成为史学之学术革命的时代标志。

马克思主义学说在中国的发展,有其特别的进程。首先是在政治领域逐渐积累,成为稳步发展、日益增强的理念,虽有过形成思潮的某一阶段,而不宜将其整个过程视为社会思潮。在一定时期形成思潮以开辟发展局面,遂进入持续增进的状态,与骤然兴起、随即回落的思想文化,具有不同的性质,应区别看待。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兴起,从基础理论上看,历史唯物论是与整个马克思主义思想体系一起从国外传入,而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史学以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为标志,是中国共产党成立八年后才建立的,持续增进,日益成长,不能与骤起骤落的思潮同日而语。

1949年以来,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居于思想文化和意识形态的指导地位。同在唯物史观框架下,仍有各不相同的历史学观念形成思潮,此起彼伏,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史学思潮的新特点。

通过对社会文化思潮及历史思潮的梳理,学界应当明确认识以下几点:第一,文化思潮包括史学思潮,看似忽然兴起,实际具有深沉的社会背景和矛盾的积累。其中颇带有情绪化因素,激荡中较容易将许多人卷入。第二,作为思潮,内中存在着二重性,即可能包含积极正面和负面两种因素,尤其存在基本属于负面、倒退倾向的思潮,不可毫无警惕。第三,学者在业已形成的文化思潮与史学思潮面前,并非无能为力,对进步思潮予以赞助和补益,可以促进社会文化及学术的进步;对错误思潮予以抵制,可使之减小损害,或使之尽快终止。要点在学界重于提高理论水平、认识能力,并富于社会责任感。

摘自《史学理论研究》2023年第2期,原文约120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