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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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技术官僚”到“职业官僚”——翁文灏从政之路与蒋介石关系探微(1932—1949)

信息来源: 《历史与社会》(文摘)2023年第2期 发布日期: 2023-07-05 浏览次数:

【作者】陈红民、吴萍,浙江大学蒋介石与近代中国研究中心;浙江大学历史学院。

【摘要】九一八事变后,地质学家翁文灏与蒋介石相识并获重用,进入国民政府体制内。全面抗战后,翁文灏主要负责与其专业相关的资源调查与工矿开发,属于“技术官僚”。全面抗战爆发后,翁主管战时经济建设,领域扩大到工业生产、资源开发、易货贸易等事业,随着权限扩大,也卷入体制内的政争。抗战胜利前后,翁出任国民党内职务与行政院副院长,已逐渐变成“职业官僚”。1948年,翁任行政院长”,更深地卷入官场纷争和派系纠葛之中。翁文灏是民国时期学者从政的典型,他的经历显示,沉浸体制日久,从政学者的角色也有变化。相比而言,充满理想的学者对体制的改变有限,而官场对学者的改变也许更大。

地质学家翁文灏是“学者从政”的典型代表。翁文灏的从政之路,始于他与蒋介石的交集,有着特殊的历史机缘。翁文灏1912年从比利时学成归国后,一直从事地质方面的科研与人才培养工作。但九一八事变后东北沦丧,翁参与《独立评论》创刊工作,并积极发声,探讨救国之道。面对日本侵略,中国社会各界期盼能有个强有力的统一政府,在当时中国的社会现实下,蒋介石与国民政府成为他理想的选择。1932年年初,蒋介石在经历了第二次下野后复出,面对日本咄咄逼人的威胁与国内严峻的挑战,他试图从“军事领袖”转型为“政治领袖”和“国家领袖”。蒋介石在政坛与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积累了一些处理党政军事务的经验,也有基本的干部队伍,他所缺乏的是外交、财政经济与科学教育等方面的经验与人才,而这又是治理与建设国家所必需的。蒋介石把对人才的关注扩大到国民党以外的视野,开始与教育界、知识界的精英联络,请学者为其讲课,考察相关学者,准备将其延揽至体制内服务。

最初协助蒋介石与知名学者牵线的人是教育部常务次长钱昌照,他为蒋介石拟了一份招贤名单,所选“都是当时社会上所谓知名之士”。1932年春天起,被选中的学者先后被安排为蒋介石讲学。翁文灏在如此背景下与蒋介石结识。

1932616日,翁文灏随钱昌照前往庐山牯岭与蒋介石见面,并接连4天为其讲学。那段时间,给蒋介石讲课的学者不少,但接连讲4天,且他每天都在日记中记载的,翁文灏是第一人。讲座结束的次日,蒋介石在日记中写下“约略假定”的基本干部名单,翁文灏已赫然在列,且对翁文灏评价最高。蒋介石对浙江籍同乡有亲切感和认同感,他对翁文灏的欣赏,应该与地缘因素不无关系。

初次相见,翁文灏对蒋介石所表现出的责任心与愿意“物色全国贤才,竭其所能,同心戮力”的政治抱负印象亦极佳。蒋介石欲重用翁文灏,翁文灏一度表示“素志学术”,不欲过多参与政事。蒋介石也未强求,有段时间让翁文灏陪在身边,随时交谈,彼此熟悉。

蒋介石扩大组织基础与网罗人才的结果,是决定建立“国防设计委员会”。由此,一批原在体制之外的专家学者开始从“以言论政”转向“躬身从政”,形成“学者从政”的潮流。蒋介石令翁文灏参与国防设计委员会的组建工作。1932111日,国防设计委员会(置于参谋本部之下)成立,蒋介石任委员长,翁文灏任秘书长,钱昌照任副秘书长。翁文灏此时地位已跃居在钱昌照之上。此时,翁文灏是以“技术官僚”身份进入体制的。一次车祸,更拉近了翁文灏与蒋介石的关系。

全面抗战之前,翁文灏主要在网罗人才、参与经济建设、处理日常事务三方面协助蒋介石。19354月,资源委员会改隶属军事委员会,仍是蒋任委员长,翁文灏任秘书长。11月,因汪精卫遇刺受伤,蒋介石被推举为行政院院长,力邀翁文灏任行政院秘书长。

翁文灏上任后面临的第一个难题,是处理学生运动。1935129日,北平爆发学生反对“华北自治”的示威游行,1219日,南京大中学生声援北平学生,闯进行政院,逼迫当局表态。翁文灏出面接见学生。1936115日,翁文灏在行政院礼堂招待各地学生代表,谈外交及政治等事。次日,他又陪同蒋介石在励志社接见全体代表,蒋介石当众表明了必“恢复台高,保全中国”的决心。事态遂平息。翁文灏对此事件之处理,表现出其行政才干,也显露官场“太极术”之手法。

经过一段官场历练,翁已逐渐适应,也颇能胜任蒋介石的幕僚长职责。他涉及的领域也在逐渐扩大,为其从单纯的“技术官僚”向全能的“职业官僚”过渡奠定了基础。翁文灏于1935年年初即介入了中德“易货贸易”谈判。中德于19364月在柏林正式签署了易货协定。9月,翁文灏协助蒋介石完成致希特勒的信。

国民政府于1938年年初进行行政改革,原实业部改为经济部,建设委员会及全国经济委员会之水利部分、军事委员会之第三部和第四部均并入经济部,以翁文灏为部长。工矿建设是翁文灏在任期间的重要工作,而重中之重则是甘肃玉门油矿的开发。主管战时经济事业的翁文灏对份内之事尽心尽力、统筹兼顾,蒋介石也鼎力支持,保证规划得以实施,两人关系融洽。

随着翁文灏沉浸官场时间的延长与权力的增加,他也难免卷入官场的政争与纠葛。在处理政府经济工作的过程中,翁文灏与财政部长孔祥熙产生矛盾。翁、孔之间的矛盾,部分源于蒋介石对国民党派系政治的操控。蒋介石有时任由党内派系发展,采取“分而治之”的方法,几个派别各领一行。翁文灏认为蒋介石袒护孔祥熙,他自己未尝不是被蒋用来牵制孔的。

全面抗战时期,粮食等物品价格急剧上涨,各地抢米风潮频繁发生。翁文灏执掌的经济部因控制粮价不力,成为各界抨击的焦点,最终演成一桩大案。19401229日,军统局长戴笠奉蒋介石之命到经济部,约经济部商业司司长章元善等数十人至化龙桥四联总处宿舍面谈,并强留住宿。下属被传讯 ,翁文灏面见蒋介石询问详情。耗时一年之久的平价购销处舞弊案最终草草收场,翁文灏的下属部门被压缩,人员受讯办。经历此事,翁文灏颇受打击,切实体会到了国民党政权内部明争暗斗之严重。

从政过程中翁文灏虽因挫折而有不满,忧虑彷徨,但深信蒋介石是“精诚图治”,愿意为其分忧。在维持抗战经济方面协助蒋介石做了大量工作。抗战胜利前夕,翁文灏在国民党与政府内的职务均更上层楼。他以学者身份加入体制,位居高官6年后,于19385月加入国民党。19455月国民党六全大会上,翁文灏当选为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委员。同时,他被推举为行政院副院长,仍兼经济部长。这两个职务,意味着在进入国民政府官僚体制十多年后,他基本完成了从一名单纯负责自己擅长专业事务的“技术官僚”,向在党、政体制内均居高位、综合负责全国性事务的“职业官僚”的转变,从必须适应体制变成了能影响体制运转的决策官僚之一。

1945810日,日本准备投降的消息传来,翁文灏受命立即筹备接收东北经济、工业、矿场等方面的人选与组织工作。1023日,翁文灏被任命为收复区全国性事业接收委员会主任委员,主管收复区范围内敌伪产业的接收和处理工作。翁文灏就任后,毫不停歇地飞往上海、青岛等地,视察接收情况。各地、各部门为抢占资源,争先自行设立接收机关,“接收”变成了混乱的“劫收”,国民政府制定的接收方法沦为虚设。翁文灏公开指斥收复中的种种不良现象,求助于蒋介石。蒋介石此时为筹备内战,反而时常为胡乱接收的官吏批条,给接收工作更添困扰。“接收”变“劫收”,不但在社会上引起巨大混乱,国民党内也有不满之声。翁文灏自然首当其冲受到指责。翁文灏原本就有畏难情绪,自抗战胜利后曾5次呈请辞职,在此攻势下唯有再以“辞职”求自保。5月,国防最高委员会批准翁文灏辞去经济部部长职务,仍保留行政院副院长的头衔。

此后近两年,翁文灏再将工作重心放在石油工矿建设上,同时也留心考察科教文化事业。但既然是“职业官僚”,就难免要被迫卷入激烈的官场之争。1948523日,翁文灏突然收到蒋介石的通知,要求其担任行政院长。为了保证翁文灏能顺利当选,蒋介石采取了一系列动作。在翁文灏这边,他突然接到蒋介石邀其参选的通知,“极感惊惶”,推辞不接。但蒋介石坚持次日即提交立法院审议批准,并表示,赋予翁文灏选择组阁人选的全权。524日,立法院以绝对多数票通过翁文灏任行政院长。这不仅是其担任的最高行政职务,也是民国时期“学者从政”所能达到的顶峰。

翁文灏出任行政院长正说明,以学者身份从政的官僚,已然变成蒋介石平衡党内政治权力分配的筹码,成为国民党党内斗争中的一个特殊“派别”。尽管翁文灏已离开学术圈较久,且已是国民党中央委员,但蒋介石在推荐翁文灏时,仍说他是“学者”“无党无派”。显然,在蒋介石那里,无党无派的“从政学者”,本身就是一个“团体”。

国民党政府为筹措军费应付内战,滥发纸币,造成全国通货膨胀、物资极度短缺。“翁文灏内阁”面临的头等难题,便是如何挽救即将崩溃的经济。629日,蒋介石召见翁文灏与财政部长王云五,强行推动“币制改革”。翁文灏等人明知此际改革货币困难重重,仍想着“拘于现状,勉图补救”。“币制改革”与管制经济,是蒋介石的一贯主张,但党内一直有人反对而未能执行,翁文灏等能“毅然实施”,令蒋介石感到欣慰。

金圆券改革的结果,与蒋介石、翁文灏的期望相反,加剧了社会的动荡。蒋介石转而命令翁将兑入的外汇用来多购米麦杂粮,以渡难关,并对公教人员每月配发实物,以对抗物价飞涨。蒋介石已心知“经济改革计划与金圆政策似已完全失败”。翁文灏也知事无可为,1029日向蒋介石提出辞职。正为锦州、长春接连失守而苦恼的蒋介石接到辞职信,深感祸不单行,不仅金圆券币制改革已完全失败,且整个政局将陷入崩溃。

1031日,行政院发布《改善经济管制补充办法》,决定取消限价政策,等于公开宣布“改革”失败。113日,翁文灏内阁提请“引咎辞职”。蒋介石劝其忍辱负重,共赴时艰。119日,翁文灏再呈辞职书,坦言要对改革币制失败负责。翁文灏也仿照王云五之法,数日不去行政院办公表达辞意之坚。20日,翁文灏在立法院承认经济管制措施失败,请辞院长职务。由于继任人选难产,蒋介石23日劝翁先回院办公,协助其“维持半月”。1126日,蒋介石发布“总统令”:“行政院长翁文灏呈请辞职,情辞恳挚,翁文灏准免本职。”翁文灏终于结束了7个月艰难的“行政院长”任期。

19491月,风雨飘摇的国民党政权内部发生政争,以李宗仁为首的桂系逼迫蒋介石下野,李宗仁出任“代总统”后,邀请翁文灏出任“总统府秘书长”。从政局前景看,国民党政权比任何时候都更朝不保夕。翁文灏与桂系素无渊源,而得益于蒋介石更多,但他在这个注定政治上无所作为的时刻,毅然接受了这个来自蒋介石党内政治对手的任命。317日,翁文灏就任“总统府秘书长”职,624日被解职(522日提出辞职),是其从政生涯中任职最短的职务。而这个短暂的从政经历,正好诠释了翁文灏此时已是“职业官僚”,“从政”不仅是实现抱负的手段,而且也是目的。

时过境迁后,蒋介石与翁文灏如何回顾他们的这段时间不短的合作呢?蒋介石日记有个特色,是私下里“骂人”,其同僚、下属,甚至亲戚,多难逃被骂。但在启用翁文灏的那段时间里,蒋介石日记中并无责骂翁的内容。19494月,翁文灏已在李宗仁政府任职,蒋介石在考虑未来智囊人选时,仍将其列入其中。蒋介石总结自己待人接物的教训,提到了翁文灏“滥笑无诚,善哭必诈”。用“滥笑”这个贬义词来形容翁文灏的为人,一方面说明此时蒋介石已对其不耻,另一方面说明翁文灏在蒋介石眼里,一直是个身段软,姿态低,宜合作的人。翁文灏在回到大陆后,反省参与国民党政权之历程时写道,最可痛惜的是自己“以不懂政治理论的人,而盲目地参加了实际政治地位”,直至1949年方才“醒悟”。

“学者从政”包括了当权者与学者两个方面。国民党部分开放政权,启用一批原与国民党无渊源的学者充任要职,固然有扩大统治基础、提高政府效率、改变官员结构的想法,客观上也有一定效果,但蒋介石对从政学者的筛选标准除了才干外,还看其能否对其忠诚、为其所用。

金耀基在讨论知识分子与政治权威的微妙关系时,曾指出:“知识分子一方面要与政治权威保持距离,以保有他特殊的批判者的身份!一方面却又想与政治权威接近,以实行他的所见或主张。”这个结论,点出了“学者从政”的初衷。但证诸考察翁文灏从政的全过程,此观点似有讨论的余地。翁文灏接受过传统教育,有着传统士大夫“以天下为己任”的社会担当,同时也难免受“学而优则仕”的影响,他留学海外,接触过西方民主理念与科学思想,回国后期望学以致用,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翁文灏在地质学方面的卓越见识与在学术界的人脉为蒋介石所赏识。进入现实政治的操作层面,翁文灏见识到了“议政”理想与“做官”现实之间的巨大差异,在经历从政的冲突与磨合之后,他不但无法实现初衷、施展抱负,反而在一次次的政治斡旋中,消磨掉了书生本色,沦为“政府的装饰品”。

翁文灏在与蒋介石打交道的过程中,对蒋的行事风格也有认识。但翁文灏要在体制内立足,在处理各种矛盾时,必须依赖蒋介石的支持与重用。随着在体制内地位的提高,翁文灏逐渐涉及远超出其专业之外的全盘行政事务,从“技术官僚”演变成“职业官僚”,成为蒋介石平衡派系的一个筹码。在讨论“从政学者”的结局时,通常会称说学者被国民党政权与蒋介石所利用,沦为其工具。毋庸讳言,蒋介石确实有利用从政学者的一面。但被延揽入体制的学者,并非被胁迫,从政后退出的成本也不算大,他们均是聪慧超群的精英,并非轻易可以被“利用”的。从政学者在进入体制后,有更大的施展才华的空间,更高的社会地位与声誉。慢慢地,他们也成了体制中人。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与蒋介石及体制是“相互影响”的关系。翁文灏以“技术官僚”进入体制后,宦海沉浮,他对蒋介石有过怨言与不满,但两者的分歧,基本上都是在用人、政争的立场与政策执行的方式等层面上,在更深层次的国家建设或制度改革方面,他曾试图建言献策,碰壁之后未能坚持,更难有所建树。这或许与他的专业背景是自然科学有关。在此方面,他与另外一些以人文学科见长的从政学者,还是有些差别。

摘自《清华大学学报》2023年第2期,原文约250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