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谢雨情,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摘要】宋元易代之际,元朝通过开展系列礼制活动宣示王朝的正统性和合法性,部分生活在南方的亡宋文人受到元朝政治向心力的感召,相继出仕。周密作为拒不出仕的遗民代表,在都城笔记《武林旧事》中,以文物典章为重心建构对故都临安的文化记忆。以笔记存史,其写作动因源自遗民治史风气和家族治史传统,旨在通过强调南宋文物典章,彰显宋朝的正统归属权,重塑遗民的集体认同感。这种对故都文物典章的建构模式,促成了都城笔记发展为寄寓遗民之思的重要文学样式。从文化记忆的角度重审《武林旧事》,不失为观照故都文学形象塑造方式、抉发都城文学生成机制与发展脉络的重要路径和方法。
周密的笔记写作纳入宋元易代的历史背景,可以还原《武林旧事》创作的文化场域,观察南宋遗民对故都临安形象的塑造和文化记忆的建构,开掘其文学史、文化史价值。
一、《武林旧事》以文物典章为重心的叙事特征
《武林旧事》作为追忆故都繁华生活的都城笔记,清鲍廷博《知不足斋丛书》所收《武林旧事》十卷为《武林旧事》版本系统中较为完善的刻本。《武林旧事》在体例上仿效了都城笔记的典范之作《东京梦华录》,但却在叙事上实现了重要突破。
第一,从叙事结构上看,《东京梦华录》自身的顺序十分清晰:空间上,以汴京布局介绍都城地理空间形态;时间上,按节日、节气叙述民俗文化生活,对朝廷典礼简单记录。而《武林旧事》在空间上,以宫苑“故都宫殿”,西湖“湖山胜概”,市井“诸市、瓦子勾栏、酒楼、歌馆、赁物、作坊”为代表详加描述;时间上,则先把全书重点朝廷典礼放于开头加以突出,自卷二“元正”条至卷三“岁晚节物”再以时间为序介绍节俗。
第二,从叙事内容上看,《武林旧事》在继承都城笔记传统的基础上还增加了对礼仪典章、先王言行的记录。其中,卷七“乾淳奉亲”专载南宋初年孝宗乾道淳熙年间的故事,以编年体的形式辑录史料。这是此前都城笔记所不具备之体例,但也正从此处最能窥见周密的创作意图,全书仅此卷前有小序:
此书丛脞无足言,然间有典章一二可观,故好事者或取之,然遗阙故不少也。近见陈源家所藏《德寿宫起居注》,及吴居父、甘升所编《逢辰》等录,虽皆琐碎散漫,参考旁证,自可互相发挥。
从此小序可知:其一,从叙事重心上看,典章是本书的重中之重。其二,从材料来源上看,《德寿宫起居注》《逢辰》二书今皆不存,但内容也应与高宗、孝宗宫禁事有关。其三,从写作目的上看,周密希使民众生出孝顺之心,在道德伦理上有所裨益。
宋人惯将治世称作小元祐,自南渡后宋高宗发出“最爱元祐”的口号,“元祐故事”便具备了“祖宗家法”的特殊含义和凝聚人心的政治意义。因此,记述誉为小元祐的乾淳故事最能触发南宋遗民的文化记忆。除“乾淳故事”外,《武林旧事》在叙事内容上还选取了一些最具临安城自身特点,最能引发遗民故国回忆的内容。如卷四“故都宫殿”条的题名便能提示遗民对故都的怀念。
第三,从叙事视角上看,周密作为遗民官员更多是从统治阶级的视角出发自上而下地观看,文字背后有极强的政治文化寓意,在朝廷典仪上着重表现皇权的至高无上并渲染太平盛世。
在《武林旧事·元夕》中,周密完成了传统历史地理写作模式的复归,即依照等级观念从天子写起,刻画禁中元夕,再向下触及平民,记述街市元夕。皇帝与平民的界限泾渭分明,平民无法详知宫中之事。周密即使谈及平民的世俗生活,也多从官员治政的角度出发,旨在描绘南宋治下盛世。
周密一方面怀念临安繁华胜景,感慨南宋“民生何其幸哉”,另一方面叹惋逝去,思考南宋灭亡的深层原因。通过著其盛衰、评述兴废,在现实与记忆的交错中唤醒居于南宋故地遗民们的创伤经验。但为何要以文物典章作为叙事重心?这种叙事特征的形成与元初南宋遗民整体的文化心态和周密本人的思想背景有所关联。
二、笔记存史与《武林旧事》的写作动因
当最激烈的反抗浪潮过去后,遗民中的大部分士人则需通过各种文化活动找寻自身的生存价值。在南方,尤其以故都临安为中心聚居了大批南宋遗民,周密即为其中的杰出代表,他与郑思肖同因“无所责守而志节不屈著称”。
周密在宋亡前曾参加西湖吟社吟咏湖山之景,宋亡后也多次组织遗民唱和,这种诗词唱和使得对故国的追忆变成可延续几代人的交流形式。在遗民结社和集会之外,也有文人选择以文本形式保存集体记忆与文化记忆,传之后世,形成以治史为己任的风气。周密自搬迁至故都临安后,于遗民集会之余致力创作笔记。大约于至元十七年至二十七年间撰成都城笔记《武林旧事》,至元二十八年作《齐东野语》记宋元之际史事,《癸辛杂识》则杂录宋元之际轶事见闻,另有《浩然斋雅谈》《云烟过眼录》等。
他的写作动因首先来自家族的治史传统,周密家族有个人修史的传统。曾祖父、祖父、外祖父皆任中央文官,对朝堂之事逐日记录。“存在于人脑记忆中的鲜活回忆或亲身经历和据他人转述的内容”被称之为“交际记忆”。经由家族口述的交际记忆往往会在三四代之内迅速消失。周密担心此种传统在自己手中断绝,才扛起了修史的责任。
其次来自遗民交游集会中的交流影响。周密的笔记材料多来自遗民故老,是共同完成的集体记忆。除了在遗民集会收集材料外,他也会单独听前朝宦官讲述旧事。
最后,缘自《武林旧事》的创作目的—唤起遗民的文化记忆。周密少时便来到临安,对临安怀有极深的感情。但离南宋灭亡不过二三十年的时间,在新朝成长起来的下一代就已经对临安的承平生活产生了质疑。
宋元鼎革,夷夏之辨成为此阶段的重要问题。在遗民交游和家族治史传统的影响下,周密以笔记存史。其《武林旧事》的写作动因源自下一代对临安、故国的遗忘,这是他个人的文化焦虑,也是遗民的普遍心态。以南宋为代表的华夏正朔文化正是在遗民的不断书写中得以保存。
三、周密正统观与文化记忆建构的意义
要了解周密将文物典章作为叙事重心的意义,必须深入了解其思想背景。元朝对于南宋的征服,打破了华夏士人传统的天下观、正统观。打破之后该如何重建对自身文明、文化的认知,于南宋遗民是极大的文化挑战。
周密在《癸辛杂识·正闰》引用友人陈圣观之言,以“正”即宋儒所继承发展的南宋理学正流,作为判定正统的衡量标准。周密首先梳理正统观的学术背景,北宋欧阳修《正统论》、南宋朱熹《资治通鉴纲目》是正统观形成的主要基础,但二者皆有偏颇之处。
既然前人所言难以统一,那么周密所赞同的正统观是什么呢?“余尝见陈过圣观之说甚当,今备录于此。”陈圣观最核心也是最有创见的观点在于把“正”与“统”分开,并且强调先“正”而后“统”。实现地理上的大一统获得对国家的统治权,只是获得了“统”,并不意味着符合“正”的标准。周密与陈圣观此处讨论的“统”和“正”实质上是政治、文化权力合法性与归属权的问题。
自宋室渡江、南北对峙,少数民族政权占据地缘优势后,南北便不断争夺正统的话语权。经过长期的异族统治,部分汉族文人已将夷代夏当作正常的朝代更迭。而周密由于自身所持的正统观,不仅自己选择隐逸著述,还反对友人出仕。与周密交好的遗民戴表元则不似周密一般坚决,他于江浙一代交游甚广,写作一系列赠序支持南人北上游历或者求官。
在元朝以礼制活动彰显自己王朝正统的文化语境下;南宋遗民自然要摆出重视道统和严辨华夷的文化保守姿态来增强文化的优越感,以儒家道统的控制权表达对王朝正统的占有是遗民的普遍认知。郑思肖直言大宋即使政统不存,只要代代叙述、传承大宋之精神,便正统永存因此,最能代表华夏正统的文物典章、朝廷典礼便成了《武林旧事》所要叙述阐发的重点。
总体而言,周密对于故都文化记忆的建构、叙述,对于故国文物典章的强调,均有助于遗民完成自我价值的认同和自身正统性的确认,从而应对朝代更迭、华夷之辨、南北冲突所带来的文化冲击。
《武林旧事》作为一部遗民心史,是继《东京梦华录》后都城笔记发展史的重要一环,它使个人都城回忆录上升到国家王朝历史记录的高度。开掘《武林旧事》的典范意义,不但展现了遗民文学的多种面相,丰富了南宋临安的文化意蕴,而且为故都文学形象建构模式的拓展、都城文学史嬗变的阐释提供了路径上的突破。
文章摘自《北京社会科学》2023年第7期,原文约160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