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永康、王宇男,山西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摘要】唐代政治斗争对武士彟形象塑造产生了重要的影响,武士彟形象随着政局的演变而变化。在“废王立武”的皇后废立政治斗争取得胜利之后,武则天为了巩固自己的政治地位,通过赠官、加爵等一系列措施,不断推高武士彟的政治地位,令其配享唐高祖庙,武士彟被许敬宗塑造成太原元谋功臣的核心人物。武周革命之后,武士彟被尊奉为武周太祖,为了论证武周政权的合法性,李峤将武士彟建构成舜、禹一样的圣王,其完美形象被推至顶峰。李唐复辟之后,武士彟的政治地位陡然下降,其形象也跌至谷底,最终被史官塑造成“迂诞取媚”的平庸之辈。武则天在政治斗争中的成败,直接地影响着武士彟政治地位的升降,进而影响到官方对武士彟形象的塑造与书写。
武士彟,武则天的父亲,因追随唐高祖李渊起兵太原,位列太原元谋功臣。武士彟形象随着政局的演变而变化,其中最关键的因素是武则天政治地位的升降,武则天在政治斗争中的成败,直接影响着武士彟政治地位的升降,进而影响到官方对武士彟形象的塑造与历史书写。
一、太原元谋:贞观年间武士彟形象之书写
隋大业十三年,天下起兵反隋的队伍蜂拥而起,李渊乘势从太原起兵,进攻长安。义宁二年,李渊建立唐朝,定都长安。
武士彟是最早参与李渊太原起义的重要成员之一,根据记载,太原起兵之初,武士彟是第一批被李渊授予官职的人员。武德元年,李渊称帝之初即表彰追随他太原起兵的功臣。据《旧唐书》载:库部郎中武士彟、骠骑将军张平高、李思行、李高迁、左屯卫府长史许世绪等十四人,约免一死。毫无疑问,武德时期的武士彟是以李渊为首的统治集团的重要成员之一。太原元从的身份奠定了武士彟的政治地位,武德时期武士彟颇受李渊信任和恩宠,官职很快由库部郎中升迁至工部尚书,并被封为应国公。
贞观时期,武士彟依然获得唐太宗的任用,却没有得到进一步提拔始终以“外放”官的身份活跃于政坛。武德九年,武士彟死于荆州都督任上,朝廷追赠礼部尚书,谥曰“定”,身后并无特殊礼遇之处。贞观六年,唐太宗令高士廉等撰《氏族志》,以此来提高李唐皇族与权贵的地位,文水武氏不在其中。贞观十七年,唐太宗表彰凌烟阁二十四功臣,武士彟亦不在列。
按照唐代撰修实录惯例,大臣去世之后应将传记附于当朝实录之中,武士彟供职高祖、太宗两朝而卒于贞观九年,故其传应附于《太宗实录》之中。武士彟太原元谋功臣的形象得以维持。然而,武士彟的形象显然不能与凌烟阁功臣相提并论。武士彟谥号为“定”,谥号代表着官方对官员的盖棺论定,实录一定会按照谥号所对应的评价对武士彟形象进行建构。
二、配享功臣:“废王立武”政治斗争与武士彟形象的抬高
唐高宗即位之后,武则天获得宠幸,李治决意废黜原配王皇后,立武氏为后,围绕“废王立武”问题,朝廷爆发了激烈的政治斗争。
武则天被立为皇后之后,采取了一系列措施维持和巩固自己的政治地位,其中最重要的措施就是抬高武氏家族和武士彟的政治地位。显庆四年,在武则天的授意下,许敬宗、李义府等人以贞观《氏族志》不叙武氏本望,奏请改之,高宗下诏改《氏族志》为《姓氏录》,原属寒门的文水武氏成了氏族中的第一等。除此之外,更重要的举措就是推尊武则天的父亲武士彟。永徽五年唐高宗“加赠武德功臣屈突通等十三人官”,武士彟获赠“并州都督”。显庆元年“赠武士彟司徒,赐爵周国公”。司徒位列三公,属正一品。显庆四年武士彟配享唐高祖庙庭,武士彟一跃成为唐初功臣集团的核心人物。政治地位以及官方评价的变化,必然带来官方历史书写的变化。
显庆四年,许敬宗在唐高宗和武则天的授意下,开始着手篡改实录和国史。与此同时,许敬宗还修改了《太宗实录》。贞观时期的武士彟的政治地位不够显达,《太宗实录》所附传记难免简单寒酸一些,在武则天的授意下,许敬宗利用改写《太宗实录》的机会,重新撰写了武士彟传。许敬宗重新撰写的武士彟传,今天已经看不到完整的版本,但有学者在考察《册府元龟》中有关武士彟的内容后,认为其中部分内容系截取了许敬宗所撰武士彟传。《册府元龟》的相关材料全部是对武士彟的溢美之词,其中有些情节可能是虚构出来的。分析这些材料可知,许敬宗主要从以下三个方面对武士彟进行了美化和抬高。
首先,美化武士彟的品行和才能。将武士彟塑造成德才兼备的佐命之臣,高度赞扬武士彟谦让知足的品德。无论是太原元谋功臣还是秦府功臣之中,这样完美的人格仅此一例。
其次,美化武士彟的治绩。武士彟仕宦生涯后期一直在地方任职,并没有参与中央政治运作,唯有美化地方治绩,才能抬高其政治地位,这也是无奈的选择。考虑到武士彟在贞观时期与李世民的关系一般,没有得到重用,这样的描写是令人怀疑的。
最后,美化武士彟与李渊的亲密关系,借以突显武士彟在太原起义中的辅佐之功。抬高武士彟在太原起义中的地位,将他塑造成太原元谋功臣的核心人物,但这样的描写显然有些夸大其词。
三、武周太祖:武周革命与武士彟形象之圣王化
唐高宗去世后,武则天总揽朝政,通过一系列操作,最终实现改朝换代,建立武周政权。
天子为天下大宗,武则天想要称帝,就必须建构自身的宗法地位。武则天在推动武周革命的过程中,通过礼制建设,不断地提高武士彟的政治地位,扩大武氏家族的影响力,最终实现了将文水武氏建设成天下大宗的目的。总章元年,朝廷表彰武德、贞观功臣,武士彟名列第一功臣集团首席。咸亨元年,“加赠司徒周忠孝公武士彟为太尉、太原王,夫人为王妃”,为了表彰武士彟功德,高宗还亲自撰书了“太原王碑”,并于仪凤三年在文水县置太原王武士彟庙。武士彟的爵位由国公晋升为郡王,政治地位实现了飞跃。光宅元年,武则天作五代祠堂于文水,追尊士彟为太师、魏定王。武士彟的爵位由郡王晋升到亲王,位极人臣。永昌元年,武则天以士彟配明堂,尊其为“周忠孝太皇”,改文水陵为章德陵。天授元年,立“武氏七庙于神都”,并追尊“忠孝太皇曰太祖孝明高皇帝”,次年又“改章德陵为昊陵”。武则天称帝之后,按照传统宗庙制度,建立武氏七庙,武士彟被尊奉为武周太祖皇帝,一应礼制完全按照皇帝的规格对待,武士彟身后的政治地位达到顶峰。
圣历二年,武则天将管理武士彟陵寝的昊陵署改称为攀龙台。长安元年,又在昊陵前树立了一座巨大的石碑,这便是《大周无上孝明高皇帝碑》,又称为攀龙台碑,碑文内容主要记叙了武士彟的家世渊源、生平事迹,表彰和宣扬了武氏家族及武士彟的丰功伟绩。攀龙台碑宏大的规格和华丽的碑文结合在一起,见证着武周官方对武士彟生平事迹的盖棺论定,也建构着武周政权的正义性和合法性。在攀龙台碑文中,李峤熟练地利用传统的天命有德的故事模式,将武士彟塑造成比肩舜禹的圣王,以此论证武周革命的必然性和合理性。
首先,通过捏造祥瑞,宣扬天命在兹。“母文穆皇后,尝祈晋祠于水滨,得文石一枚,大如燕卵,上有紫文,成日月两字,异而吞之,其夕梦日入寝门,光耀满室,已而怀孕,遂产帝焉。”在这段对武士彟出生情状的描述中糅杂了多位帝王的祥瑞。在天人感应思想流行的背景下,虚构这样的情节就是为了证明武士彟受天命护佑,承担着为武周开基的责任。
其次,将武士彟与古代圣王相提并论,对其进行美化和抬高。论及武士彟的才能与功绩,将他跟伏羲、炎帝、黄帝、舜帝、夏禹、商汤、周公、孔子等圣王和圣人相比较。“似文命之匡虞历,都君之辅唐政”,论及武士彟辅佐唐朝的功勋,将他大禹和舜帝相提并论。通过大量运用比喻的手法,将武士彟塑造成圣王。
最后,以“忠孝”为基调塑造武士彟的品德,证明其以德配位。武士彟去世后,官方最初议定的谥号为“定”,后来又特意改谥为“忠孝”。碑文着力从“孝”和“忠”两个方面,叙述武士彟的相关事迹。碑文对武士彟孝敬父母的细节予以细致的刻画。宗法制度确立皇权的正统地位和传承统系,“孝”的观念是宗法制度的重要基石,帝王“孝”的品行对于建构政权的正义性和合法性具有特殊的意义,这也是碑文不惮繁琐,详加虚美的根本原因。碑文还极力刻画武士彟为唐王朝尽忠尽责的形象。把武士彟做梦、进献兵书的行为与程昱、张良相类比,借以说明武士彟深受李渊信任。将武士彟之死描述为因李渊去世悲痛而亡,凸显其重情重义。
《攀龙台碑》碑文是特定时期武周政治的产物,其目的是为了论证武周革命的正义性和合法性,在论述武士彟生平事迹之时,虚构与夸张之处比比皆是,并不是一篇合格的史传之文。武则天曾经希望将《攀龙台碑》塑造的武士彟形象载入史册。只是随着李唐政权的复辟,武周政权的倒台,这篇碑文也失去了其原有的政治意义,逐渐被人冷落,武周时期所构建的“圣王”武士彟也就此被人遗忘。
四、迂诞取媚:李唐复辟与武士彟形象之贬损
神龙元年,武则天病重,张柬之等人发动政变,拥戴太子李显复位,“复国号,依旧为唐”,李唐政权正式复辟。在这一过程中,武氏家族虽得益于“李武政权”的旧有结构而暂时未遭清算,但主心骨武则天倒台还是意味着武氏家族大厦将倾。
随着李唐政权的复辟,武周政权的垮台,被抬高成武周太祖的武士彟也由此走下神坛。神龙元年五月,“迁周庙七主于西京崇尊庙”。景云元年,“废武氏崇恩庙及昊陵、顺陵”。先天二年,唐玄宗李隆基更是削去武士彟的帝号,降其为太原郡王,昊陵改称太原王墓。武士彟政治地位及礼制规格的急剧下降,必然引发官方对他的重新评价。“开元四年(716)十一月十四日,修史官刘子玄、吴兢撰《睿宗实录》二十卷,《则天实录》三十卷,《中宗实录》二十卷”。这次修史活动形成了三朝实录的最终定本,标志着官方对“武周革命”至“先天政变”期间重要的政治事件和政治人物进行了盖棺定论。武士彟作为武则天的父亲,其生平事迹必然会在记载在《则天实录》之中,官方也会重新塑造武士彟的形象。唐玄宗时期,官方还试图修撰国史。开元十四年,吴兢奏请在家中编撰《唐书》,但很快就因“书事不当”被贬。其后韦述接任了修撰国史的任务。韦述之后,柳芳又继续修撰国史,“芳绪述凡例,勒成国史一百三十卷。”纪传体国史中的武士彟形象一定会跟《则天实录》保持一致,因为它们都体现了开元时期的官方立场。
透过《旧唐书·武士彟传》可以看到李唐复辟之后官方是如何重新评价武士彟的。《旧唐书》的史臣对武士彟的评价要比许敬宗和李峤低得多,说他虽然名列太原元谋功臣,却没有什么功劳,全靠依附唐高祖李渊才获得提拔,认为许敬宗过于美化武士彟,很多话不可信。
首先,否定武士彟的元谋之功,说他并不知道李渊要起兵。其次,否定武士彟与李渊的亲密关系,说他是王威之党。最后,否定武士彟的品行,说他梦李渊升为天子是为了取媚李渊。仔细考量这些说法,都是站不住脚的。这些矛盾之处,其实都是官方改造许敬宗所撰武士彟传不够彻底的结果。
《旧唐书·武士彟传》通过恶意改造许敬宗《武士彟传》的文本,贬低武士彟的做法还是相当明显的.如果说许敬宗对武士彟的美化还有一些史实依据,李唐复辟之后国史对武士彟的丑化则完全没有从史实出发,纯粹是文字游戏,为了贬低而贬低,根本原因在于李隆基发动“先天政变”之后,武氏家族已然被认为是祸乱李唐的罪魁祸首,武士彟的形象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综上所述,随着武则天在政坛上的崛起、武周王朝的建立以及李唐王朝的复辟,武士彟的形象也经历了多次变化。武士彟形象演变的例证,充分说明了中国古代官方传记文本形成的复杂性,历史人物的形象建构和盖棺论定与政治斗争密不可分。中国古代官方史学与政治关系过于密切,造成了史学屈从于政治、服从于权力的修史格局,政治斗争胜利者的意志在官方历史书写过程中发挥着决定性的影响。在政治斗争的背景之下,官方史学很难客观公正地评价敏感的政治人物。从政治斗争角度研究中国古代官方如何塑造和书写历史人物,探讨中国古代官方传记文本的形成机制,对于批评和考订中国古代人物传记具有重要的学术意义。
文章摘自《史学史研究》2023年第2期,原文约135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