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侯振龙,南开大学历史学院。
【摘要】明熹宗乳母“奉圣夫人”客氏是天启年间炙手可热的宫廷女性,出身低微的她以哺育之恩得到皇帝尊崇,又因与权阉魏忠贤的对食关系而饱受东林诟病,被公认为阉党集团的象征人物与内廷靠山。经过崇祯朝廷的钦定逆案、明清之际通俗文学的演绎,及清代官修《明史》的盖棺定论,原本仅满足于在后宫作威作福的她被塑造成残害忠良、谋朝乱政的“妖姆”,对明末政治生态恶化负有首要责任,这一定程度是基于儒家“女子、小人”道德观念的历史书写,而她谋害皇后元子、借孕妇生子窃取皇位等謡言被以讹传讹,影响深远。
一、结怨东林:天启年间客氏“妖姆”形象的酝酿
万历中后期,明神宗怠政,国事纷扰,士大夫“各立门户,互相攻讦,递为是非”,分化为东林与昆、宣、齐、楚、浙党两大阵营。至光宗、熹宗即位,东林得势,在司礼监秉笔太监王安协助下,万历末年被排挤的清流陆续召还,史称“东林势盛,众正盈朝”。此时,客氏因哺育之恩甫受册封,尚未引起外廷关注,但随着熹宗对其礼遇增加,以及朝中权力斗争白热化,东林党人逐渐抵触客氏,其“妖姆”形象开始酝酿。
(一)质疑客氏恩赐。熹宗即位之初通过外廷给予客氏的恩赐,无论恩荫其子官职,抑或银两、土地,均有先例可循。相较而言,客氏的恩赐并不算破格,只是外廷官员或不熟悉典章国故,出于维护朝廷利益的考虑,对内廷封赏存有自觉的警惕。至于王心一所奏,确实有反应过激之嫌,但这些质疑并非他们有意针对客氏,仅就事论事。(二)敦促客氏出宫。天启元年四月熹宗大婚后,外廷援引先例敦促客氏出归外宅。客氏回宫引起外廷哗然,福建道御史周宗建,江西道御史徐扬先,吏科给事中侯震旸、倪思辉、朱钦相,湖广道御史马鸣起等,纷纷弹劾。他们对熹宗“眷眷于乳哺之恩”表示“疑讶”,客氏一介“幺么里妇”,十六载的照顾只是“曲谨微劳”,宗的健康成长完全是“天地神明所呵护”。(三)反对客魏交好。言官弹劾客氏时不晓客魏交好,而魏进忠助王体干掌司礼监后,基本控制了内廷大权,并希望得到外廷认同,但东林对王安被害之事耿耿于怀,不愿与其合作。相反,朝中投机分子及泰昌、天启之际被驱逐出朝的东林政敌主动依附,“朋党与奄宦合而为一”,阉党集团逐渐形成,客、魏的对食关系也被外廷获悉,并随着朝中权力斗争的加剧,成为东林批判的重点之一。
二、钦定逆案:崇祯年间客氏“妖姆”形象的确立
至崇祯二年,思宗全面整肃阉党,东林内阁协助其钦定逆案,上将客、魏并列为首逆,称客氏“乳保恃恩,凶渠朋结,凌尊窃势,纳贿盗珍,阴逆首奸,死不尽罪”,定为“谋反大逆”,崔呈秀则降为“首逆同谋”。由以上分析可知,客氏虽然在一些方面协助魏忠贤作恶,但实际罪状距谋反甚远,她不过是依附于皇权的寄生者。在朝廷定调下,客氏不再是哺育先帝有功、令清流顾及情面的“奉圣夫人”,而是串通魏阉狼狈为奸的“妖姆”“逆妇”,对天启末年的乱局负有首要责任,危害性被严重夸大,也恰好呼应了言官此前在敦促客氏出宫时基于儒家“女子、小人”道德观念的所谓政局走势“预判”。
此后,明代士大夫论及天启朝政,避而不谈熹宗之昏聩、怠惰,均秉承官方话语,对客、魏口诛笔伐。黄道周称:“天启中年,珰魏始煽,保客有鷕。”夏允彝称:“宫中惟忠贤、客氏为政。”孙承泽称:“客氏党比逆奄,几危宗社。”更有甚者,国子监助教赵维寰认为魏、崔、客三人,客氏“罪尤大”,理由是“当镇抚司逮问时,客招宫人怀孕者八人,诘其故,则客于宫掖中出入无时,多携婢媵,潜肆不韦之术,以行窃国之谋,脱再更数月,事竟有不可言者”,如此谋反重罪,但因“事干宫闱,故爰书不忍斥言云”。
当然,亦有时人意识到,客氏僭越本质是皇权的包庇纵容。茅元仪指出:“保母之崇,非先王之制也……乃国朝例封夫人,而永乐之保母贤顺夫人冯氏,夫王忠赠左都督,谥恭靖;洪熙之卫圣夫人杨氏,蒋廷封追封保昌伯,谥庄靖,此作法于凉矣,又何怪天启之奉圣夫人客氏子官俱累都督也。”但在朝野一致贬斥阉党的大环境下,客氏已被钉上了历史的耻辱柱。
三、盖棺定论:清代史书对客氏“妖姆”形象的深化
明清鼎革后,朝野对客氏的反感有增无减,明遗民学者继续将客、魏并列为导致明代衰亡的元凶,而清廷则视其为女子祸乱朝纲的反面典型,皆嗤之以鼻。例如,有官方背景,又吸收了众多遗民史家成果的《明史纪事本末》这样评价道:“熹宗之初御,忠贤辄伺嚬笑,欲揽太阿,而乳媪客氏,又以妖幸毁政之姿,为洽比对食之举,于是势同膻附,情昵晏私,王圣宠而京、闰煽孽,赵娆尊而甫、节媾祸,女子、小人朋淫于国矣!”明末官方与民间文学所建构的“妖姆”形象逐渐融合,关于客氏的不实传闻在清代史书中变得言之凿凿。
清廷官修《明史》过程曲折,历时近百年,期间有康熙年间万斯同及雍正年间王鸿绪先后编纂的两部《明史稿》,虽均未给客氏立传,但其事迹散见于天启、崇祯两朝本纪,后妃传、东林诸党人传及王安、魏忠贤传中。万稿对客氏与两魏关系,及王安辞司礼监至被杀的记载,与《酌中志》基本吻合,但中间内容的时间顺序与史实不符。王鸿绪《明史稿》在万稿基础上作了大幅改动,其《王安传》相关部分很简略:经过简化,万稿时间顺序错误消失,但劝魏忠贤杀王安的情节,作者略去了王体干对客氏的诱导,致使因果关系变得简单。万稿中,王体干因觊觎掌印之位,怂恿客氏。总之,对比两种《明史稿》,后出的王稿虽纠正了万稿时间顺序错误,但不满其轻描淡写,对客氏的批评与歪曲远超前者,可谓集謡言之大成。
乾隆四年(1739),官修《明史》最终定稿刊刻,是为武英殿本。殿本《明史》对客氏的记载因袭王稿,明廷确立的客氏“妖姆”形象被清代官方话语继承并深化,至此盖棺定论。此后,清代学者了解客氏,基本依据殿本《明史》,兼览传闻,无不抒发对“妖姆”的憎恶。乾隆年间闵华有诗云:“古来女祸倾人国,若褒若妲事非一。未闻乳媪擅朝权,也啄皇孙陷妃匹。赵娆宋娥那足论,蛊惑君王仍少术。”及至清末民国时期,蔡东藩创作《明史通俗演义》,称客氏“面似桃花,腰似杨柳,性情软媚,态度妖淫,仿佛与南子、夏姬同一流的人物”。其“妖姆”形象影响之深远持久,直至今日。
通过梳理、辨析明清史料文献可知,明熹宗乳母客氏的“妖姆”形象一定程度是被层累塑造出来的,脱胎于儒家“女子、小人”的道德观念,由天启初年敦促客氏出宫的言官所揭橥。及至其对食魏忠贤与东林决裂,擅窃国柄,倒行逆施,客氏更加成为众矢之的。阉党败落后,崇祯朝廷出于安抚清流、消除门户、维护统治的现实考虑,将天启朝政治生态的恶化归咎于客、魏“妇寺勾结”,斥其为“妖姆”。明清之际底层文人迎合民间的“斥魏”情绪与对宫廷生活的猎奇心理,将客氏进一步演绎成了妖艳、淫乱的蛇蝎美人。清初史家去客氏年代未远,受“妖姆”形象影响匪浅,她谋害皇后元子、以孕妇生子窃取皇位等謡言被私家史书以讹传讹。《明史》编纂者秉持清廷同样反感的立场,对客氏事迹加以篡改,淡化魏忠贤、王体干等人的作用,凸显她的主观作恶意识,致其“妖姆”形象愈发深化,并影响至今。
文章摘自《历史文献研究》2023年第4期,原文约110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