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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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曾敭的清遗民生活

信息来源: 《历史与社会》(文摘)2023年第4期 发布日期: 2024-01-11 浏览次数:

作者许飞,南开大学历史学院。

摘要】张曾敭卸任浙抚后居京四年,虽屡有传言他将复起,却终未再现于政坛之中。辛亥革命后,张曾敭隐居涞水,后寓居天津直至去世,这段时间是他人生最后的岁月。在涞水期间,张曾敭以清室遗民自居,不问世事,与劳乃宣等遗民多有交游,但鲜有文字存世。1916年,天津发生了“南皮张氏二烈女”事件,平日杜门不出的张曾敭突然出山,并为之奔走呼号,推波助澜,致此事成为津门引人注目的公共事件。张曾敭对“二烈女”的关注,可视为他践行遗民心迹的表现,也是一次文化抗争。张曾敭通过遗言坚持其遗民身份,而劳乃宣、陈宝琛等人在挽辞、墓志铭等文本中,固化了张曾敭的遗臣形象。

张曾敭在晚清政坛沉浮数年,且在民国生活十多年之久,目前的研究现状远不能了解其人。本文拟挖掘相关史料,尤其是学界尚未充分利用的《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描绘张退出政坛后的遗民生活,为观察清遗民在清末民初变局中的抉择与因应,提供一个较生动的切面。

一、鼎革之际平淡居京

张曾敭因秋瑾案开缺浙江巡抚后,病情一度恶化,有传言他常对人说:“秋瑾女士之事,吾之过也”。自卸任浙巡至辛亥革命爆发,张住在北京顺治门外贾家胡同,此后他几乎没有留下文字记录,这里据一些碎片资料,对其居京生活略加缀叙。

张居京期间,《顺天时报》与《大公报》刊文称清廷拟将其再次起用,然目前未见任何清廷欲再次起用张的官方资料。其仕途生涯在秋瑾案后,永远终结了。

张居京期间,多次看望张之洞,并与鹿传霖等人往来甚频。鹿于光绪三十四年二月十一日拜访张之洞,张曾敭在座。四月十四日,张拜谒鹿。八月初十,鹿拜会张和李符曾。九月一日,江瀚拜访张,二人相谈甚久。九月初八日,张找江瀚,对其所撰《宗孔编》十分赞赏,索两册而去。由是观之,张其居京期间,并无太多活动,多为退休官员的日常生活。同年九月十四日,林纾、沈瑜庆等人相聚于张曾敭寓所,谈论伊藤博文被刺身死一事。可见他虽未活跃于政界,却依旧关注着时局变化。

张隐居涞水的时间,至迟应在19122月之后。同年,劳乃宣、张曾敭、宝瑞臣、徐梧生等人“同赴易州西陵拜景庙暂安殿,并谒泰陵”。此时民国肇建,张去拜谒清皇陵,便是他誓作遗臣的佐证。涞水距光绪帝陵墓崇陵很近,张“于奉安时临哭”。在奉安仪式中,张再次巩固了遗民身份。后张迁居天津,这里是清遗民的聚居地,他“益杜门不与人事”。

总之,张卸任浙抚后的生活较为平静,多系与僚友的相互拜会。辛亥革命后,张以清室遗民自居。除此之外,几无其他社会活动。这是否会给人一种印象,即张在晚年几乎没有任何心迹表露,只是在默默无闻中度完余生?事实上并非如此。

二、“二烈女”事件中的作为

“二烈女”系南皮偏坡营村人,其父张绍廷被金姓店主招赘为婿。八国联军攻陷天津后,张绍廷租来一辆黄包车维持生计。绍廷一日丢了车,车主索赔,其无力偿还。戴富有趁机若将一女出嫁,所得聘礼可偿还债务。绍廷同意将次次女春姑许给戴富有长子,并立书约。1913年,绍廷病卒,戴妻马氏邀金氏携两女同住,因事金氏搬出戴宅。戴以悔婚为名将金氏告上法庭,并伪造书约,称此前张家已将两女分别许给其二子,法厅便将二女判给了戴富有,戴家欲择期迎亲。二女以命争之,于1916418日晚服毒自尽。

该事件掀起巨大舆论风潮,乃至后来被搬上舞台,多与“二烈女”自杀后社会上为她们举办的一系列悼念活动有关。当时有诸多文化名人和政客为之书写纪念文本,其中后人解读和分析较多者,乃王国维所作《张小帆中丞索咏南皮张氏二烈女诗》。这首长诗的产生,是张曾敭积极运作的结果。

张为请王作诗,颇费周折:他先找与自己交好的劳乃宣,劳与罗振玉两家乃世代之交。罗振玉与王国维交好,罗振玉致信王国维:“劳丈书来……并徵公题《张氏二烈女诗》,《事略》一纸奉寄……此乃张小帆中丞所托,张女,中丞家人也。”“劳丈”指劳乃宣,“张小帆中丞”即张曾敭。

罗请王作诗的第一封信写于19161231日,信中提及劳乃宣信“来已多时,弟置抽屉中,忘奉达”,即张托付时间还要往前推。1917110日,王复函罗:“张烈女诗是一好题目,唯作长篇则颇费时日,短篇则无从见好”。192067日,罗致信王:“张小帅托致意,渠催张烈女诗已数次,千祈迅寄。”王620日复信:“筱帆中丞所索张烈女诗,至前日始就别纸录出,祈转交。”时隔多年,社会上关于“二烈女”的讨论早已平息,张旧事重提,催促王“二烈女”长诗事,足见他对此事的看重。

张托人请王国维为“二烈女”作诗,是他欲将此事留存后世的明证。正是“二烈女”自杀背后所蕴含的道德和气节,让张为之出山。“二烈女”在张等人的推波助澜下,终成一广受社会关注的公共事件,并被赋予诸多意义。

张除力请王国维作长诗以兹纪念“二烈女”外,他亦为此事写下了《南皮张氏二烈女碑记》,将“二烈女”归为重振社会风气的象征。在张看来,“利欲斗进”的乱世让“二烈女”不得不以一死来保全名节。他欲藉“二烈女”推崇的,是包括贞洁观在内的传统道德,即在他看来依旧存续且对世风拥有教化功用的“吾道”。

“二烈女”以一死来践行的贞洁观,与张等多方奔走呼号建立起来的纪念碑所表达的理念,有很大的差异与不同。前者为保名节,避免母亲和幼弟为人所累。而张等在民国肇建、新旧交替之际竖起的诸种纪念碑,则是清遗民欲藉“二烈女”之死,与现存政权进行一次文化抗争,进而唤起他们所认可的道德和文化。质言之,作为事件当事者的“二烈女”本体逐渐失语。

总之,张在古稀之年为“二烈女”奔走,足见他对此事的关注。在此过程中,他感受到了一种融入其中的身份认同,即便这种认同的范围并不广阔。通过该事件,张一方面是让其族人事迹永昭后世,但更多是借此表达其对传统道德的认同与坚持。

三、身后的评说

张去世前写了几行遗言,颇能反应他的一些心绪:“除以朝服敛外,殡葬一切比照庶人,不得沿用旧式,不得发讣开吊,尤其不准上报。如或不遵,即是不孝。”张的遗言寄托着其对自我身份的感知。在希望丧事从简、恪守儒家义理的同时,更因其为亡国之臣,要求穿着清朝官服入葬,便是他对清室忠心的明显表露。遗言强调不准上报,似让其子张愿等人勿上奏宣统帝。而遗民死后上陈溥仪的主要目的之一,是请谥号。

在宣统帝尚居紫禁城,小朝廷仍存的前提下,在一些清室遗臣眼中,若能获得谥号,便是对其身份的认可。此外,若他们能获谥号,便说明朝廷仍在,清室未亡,有一丝抱残守缺的意味。劳乃宣与王照二人希望张长子张愿等人积极运作,以为其父争得声名。但张曾敭并未获得谥号。尽管有溥仪视为“灵魂”的陈宝琛为张力请谥号,却并未如愿。

墓志铭一定程度上可视为撰者根据死者经历进行的再创造,其功用看似仅记录逝者生平,实则更为宏阔。陈所撰墓志铭,将张塑造为一个浮沉宦海、能力出众的官员。张去世后,劳乃宣撰写了《张渊静总宪挽辞》。劳首先追忆了他与张相识相知的情谊,及张在官场跌宕浮沉,直至黯然离场的落寞。在劳乃宣笔下,张无疑是一位真正的隐士。劳所撰挽词将张归入历代遗民群体,便是对其晚年岁月至为崇高的评价。

张去世后,王照建议张愿将张曾敭事迹整理后送入清史馆,以强化张的声名。总体来看,《清史稿》对张的书写围绕其仕宦经历展开。传文首先讲述张出身正途及入翰林院的经历,接着以张处理的几次政务为例展现其政绩。若据《清史稿》,张无疑是一位兢兢业业、尽职尽责,且仕宦经历非常丰富的官员。

总之,陈宝琛、劳乃宣等人通过墓志铭、挽辞等文本,巩固了张的遗民身份。而其事迹最终被写入《清史稿》,使张的遗民身份得以固化和定型。

张曾敭没有参与清遗民组织的社会事务,亦未卷入到图谋复辟等活动中。他一以贯之地坚持作一个普通的清遗民,期间少有显著的思想变化。质言之,在文化认同和民族主义的角逐中,张力图守住自己心中的那方避难所。盖在鱼龙混杂的清遗民群体中,他仅是默默无闻效忠清室的个体生命,也可算作近代中国由“天下”到“国家”的转向中,传统思想顽强留存的例证。

 

文章摘自《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2023年第10期,原文约140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