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道炫,北京大学历史学系、
【摘要】1949年,政权鼎革。巨大的变化下,个体生命轨迹也不可避免跟随动荡。时在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的青年助理喻世长,经历了政权鼎革前的恶性通货膨胀,靠着倒买倒卖维持生存。政权鼎革后,政治进步至关重要,喻世长努力跟上时代的步伐,和青年教师一起,争取权益,力图打破大学的既有格局。他积极参加各种政治活动,希望进入组织体系,获得更多进步的机会。因为偶然的机缘,喻世长被选中充当特殊系统的信息员,成为大学里特殊的一员。喻世长的经历,折射了时代的脉动。
一、买卖
公开出版的喻世长的日记从1948年元旦开始,此时政局动荡,经济形势日趋恶化,通货膨胀严重,如何活下去是每个普通人不得不严肃对待的问题。喻世长的日记就提供了一个如何活下去的鲜活案例。从1948年到1949年初,日记留下大量买卖物品乃至倒卖货币的记载,体现了一个小人物在大动荡下,寻求自救和自保的努力。或许正因为喻世长一直在倒买倒卖,通过获取差价一定程度抵御通货膨胀的影响,因此,1949年前后,虽然物价一直在暴涨,喻世长也经常在日记中抱怨捉襟见肘,但从日记看,他的基本生活还是可以得到保障,甚至在恋人来的时候,可以有点小小的浪漫。即便在北平最紧张的1948年12月,他还能保证有酒有肉的生活。
鼎革之后,喻世长的“生意”终于告一段落,他开始更多关注自己的进步,力争跟上时代的脚步。时代变了,但社会经济的底色不可能一朝一夕改变,物价依然高涨。鼎革之前常喝的小酒也很少喝了:“出来蹓了菜市,花生萝卜都很贱,鱼肉也不贵,但是我不敢买,只买了一斤白薯,半斤绿豆芽,酒呢,盘算一下,没有买,仍然拿着空瓶回来了。”看来,没有了投机生意,喻世长的活钱反而少了,日子要好起来,尚需假以时日。
二、青年教师
政权鼎革时代,革命的大门是敞开的。革命来了后,再在身边来个革命,或许也不失为亡羊补牢,建立与革命政权联结的方法。何况,在学校的层级体系中,青年教师处于最底层,付出和收入常常不成正比,比如喻世长就需要给教授抄稿子、查页码,这其实都是私人事务,可以说是超越制度的时间剥夺。正因此,喻世长等几位文科研究所的青年教师在解放军举行入城式的日子,也在文学研究所“这腐化的学校中最腐化的一环”“做了一件解放的工作”。具体是:“今日马小姐通知我们,讲助同人去参加欢迎解放军入城式……大家讨论时,各抒一腔愤,最后决议即日起下午自动放寒假,写个信通知所长与秘书。”自己放自己的假,等于否认研究所管理者的权威,虽然这样的做法,只是一种不合作的表态,并没有具体的针对性,但喻世长已经为此非常激动,精神大振。喻世长等的放假要求虽然未被接受,但青年教师初次亮相,用不合作证明自己的存在,还是形成鼓舞。
当时,喻世长等的行动不是孤立的,受中国共产党对新生力量充满期待的表态鼓舞,国内高校讲师、助教要求改变学校权力结构的呼吁持续发酵,喻世长等的行动只是这种趋势的一部分。和北大齐名的清华,此时也经历了相似的过程。清华大学教授浦江清的日记,从教授的角度,记录了年轻教师和教授们的一段微妙折冲,可以和喻世长的日记形成对照。新政权尚未正式接管清华时,清华的风气已有改变。
三、进步
政治上的进步,是当时人们更努力为之拼搏的方向。喻世长做梦都想着进步,日记中说:“天快亮时竟做了一个梦,梦见我虽非党员,但受到更进一步的信任与……记不清了。”喻世长用省略号和记不清把自己的梦想隐藏了,相信他省略的也会是那个时代很多年轻人的梦想。中共接管后,各种组织次第建立,能不能在组织中占取一个位置,成为能否求取进步的关键。从日记看,喻世长常常给罗常培通风报信,让罗颇为信任。
然而,喻世长政治上追求进步的努力不断遭遇挫折。先是教职代表的选举:“宿,一根筋张和马小姐三人竟不选我,我神经过敏地想,我是否在文研所又失败了。如果教职代表落选,我就更难得到学校中的一般消息了。再则从今以后是否我的地位更会日益低落呢?罗因此看不起我呢?为了这件事终日在思索。”接着,在工会基层小组组长的选举中,喻世长又落选。现实中的起伏,不可能不在内心中掀起波澜。喻世长衷心想改造自己,对新政权的一些具体做法或许不无看法,但对中共指出的方向,绝无怀疑。正因此,他不断反省自己,期求进步。这种进步,既有个人身份地位的向上攀升,确也有思想上的提升要求,这在喻世长内心,某种程度已融为一体。
然而,这样的改造他自己还是没有信心,确实,要达到新政权的目标真的是太难了,以致他不得不慨叹:“念着整风文献,思索着自己,又不觉得我有什么了不起的毛病了,不过我是两个世界的人,是没法否认的了,过去是没法给它以价值的了。”曾经以左倾自命的人,终于不得不面对和新政权属于“两个世界”的事实。他又拿出旧时代处世的那一套,计划着自己的应对方式:“对罗该不即不离,每月与他谈一次话,新文字要研究得透彻。对齐要用才思的理论,该靠拢且靠拢。对同仁,我的势力孤,该团结那些打独阵的人物,在群众中少说话,要发言必有力。”
四、信息员
在单位系统中积极求取进步,难得其门而入的喻世长,却在另一个系统中和新政权建立了特殊的关系。
1949年2月,新政权刚刚完成对北平的接收,喻世长就和特殊系统的干部开始沟通,他日记中写道:“就在这个当儿,安(父亲来平就是受他之托)给我送信去了。这是我与共产党人第一次的接触。”安是中共地下系统的干部,和喻世长的父亲有联系,北平鼎革后,安仍然从事着特殊的工作,喻世长由于其在北大的位置,加之中共通过他父亲建立的对他的一定了解,被相中成为组织发展的一个信息员。
从喻世长的日记看,当时发展信息员没有特别的手续,更多是通过谈话建立了解:“今日的谈话,开始我做‘自我介绍’,然后他给我讲科学与政治的关系,革命的策略等等,我也大胆地提了几个问题,他大致解答一下,也有关声韵的。他的口才和思考力都相当好,是个精练干部。”“我把写的小说给他们看,此时自己打酒炒菜。没什么欢畅,不过也有的地方也颇能说得来。好处是他们没架子,十分自然天真。这就难得了。”
大变化的时代,每一个人都是其中的棋子。作为一个思想具有左倾色彩的青年知识分子,喻世长欢迎这样的变动,但是当变动真的来到时,他还是觉得迷惘,一度感觉找不到方向。时代的变化实在太过剧烈,新时代的要求又不是一般人可以企及,出现种种困惑在所难免。喻世长感情充沛,日记中记载,他经常为了各种各样的情感而流泪,这一点,如他自己所说,颇具小知识分子的情调。同时,作为一个青年人,他又有着对未来的向往,对自己身份地位的追求,在一个大变动的时代,升降浮沉成为常态时,这样的追求尤其有了更多的落实可能。喻世长的经历,映照了一代知识分子在那个大变动下的生活浮沉,尽管每个个体由于机缘巧合具体路径会有差异,但其中的希冀、努力、困惑乃至苦恼,还是属于那个时代的脉动。
文章摘自《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6期,原文约140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