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相美,河北大学文学院。
【摘要】抗战时期晋察冀边区的街头诗运动成绩突出,街头诗作为媒介算不上性能优良却仍风行一时,原因正在于其战斗性、诗性与人民性的特质。“破壁人”的存在使街头诗在易于湮灭的同时获得战斗性内容与媒介意义,“造壁人”的书写、张贴行为被视作战斗的一环,成为街头诗最具说服力的信源佐证。街头诗的“悬置”诗性使自身呈现多种样态的同时,也赋予其承担不同宣传任务和因时而变的可能。借助以墙壁为主体的媒介符号矩阵,街头诗最终得以通过多种转喻机制作用到为人民赋权的革命进程中。政治性、战斗性、诗性最终统归于人民大众,人民性成为作为媒介的街头诗的终极价值指向。
作为战争环境下一种特殊的文艺形态,街头诗首先出现于延安。“1938年8月7日,由‘战歌社’和‘战地社’发起的第一个‘街头诗运动’”,而“晋察冀的街头诗运动成绩最为突出”。作为媒介的街头诗到底如何运载信息,观念如何通过媒介化为实际的战斗力量,其作为媒介有何主导特性,仍是一个值得作进一步探讨的论题。
一、“破壁”下的“造壁”:街头诗作为媒介的战斗性
学术界对“街头诗”所指代的内容已有共识,但就其载体性质仍存在一定的分歧。有的研究者认为街头诗写在“易于湮灭的介质上”,有的研究者则认为街头诗的物质载体质地较重、耐久性较强。
街头诗到底是“易于湮灭”还是“耐久较强”?笔者认为,处在晋察冀边区历史现场的街头诗是易于湮灭的。街头诗易于湮灭的原因在于“破壁人”的存在。以下史料可作依据:我们在涂得粉白的墙上写上:“赶走日本帝国主义”,敌人出来扫荡,把它擦去,另写上:“剿灭共产党八路军”;我们把敌人赶回王八窝,把他们的标语擦掉,又写上自己的。在接敌区,敌我形成拉锯,一块墙上,擦标语和写标语反复多少次。
墙壁固然质地厚重,可以穿越时间,但在战时历史语境下,街头诗是极易被敌人察觉、摧毁的。“破壁人”的存在导致街头诗作为媒介的易逝性,这一特质影响了街头诗传播的每一个环节。媒介即讯息,在民族危亡之时,被反复争夺和书写的街头诗具有强烈的战斗性。这不仅体现在街头诗作为一种诗歌类别具有的反抗性内容上,更体现在以党和群众作为“造壁人”的书写行为中。
因战争形势的变化,街头诗媒介所处的阵营空间易于变更,街头诗便具有了“守城”与“破敌”的战斗性质。在我方军事控制区域,“造壁人”主体将其书写行为视作战斗行为。在这里,街头诗作为媒介被重用是因其经济、便捷、易于传播的特质恰好满足了传播者的需求。
造壁人在战争前线乃至敌占区张贴的街头诗,是极易被撕毁的。从信息传播的角度来说,因“破壁人”的存在,传播链将在短时间内被阻断。但绝境之中的张贴行为本身就将作为信息被传递出去,引发更多的讨论与传播。可以说,在晋察冀边区正是因“破壁人”的凶残致使街头诗易于湮灭,反而更加激发了街头诗的战斗性。
二、诗性的嬗变与悬置:作为历史“中间物”的街头诗
在街头诗的发展中曾出现概念化、片面化、简单化的倾向。在街头诗发展初期,人们对其艺术性重视不够,往往将街头诗等同于标语、口号,强调其政治性、通俗性,短时间的盛行之后,便引起了受众的厌倦。“人们忽然产生了一个不好的印象,即:街头诗不过是一种充满说教味的政治空喊,是对大所共知的形势和政策的肤浅解说。”诗性的缺失使得街头诗无限趋近于标语、口号,受众因而渐渐感到厌烦。
而街头诗之于标语的不同正在于其特有的诗性,尽管强调政治性、通俗性,但街头诗的根底仍旧应该是“诗”。这在《街头诗歌运动宣言》中有清晰的表述:“假使要我们情绪更来的丰富,内容更来的具体,而且可以使人容易了解的话,那末,一首抗战大众诗比一句政治标语,在某些地方,就更能发挥效力了。”相比于标语口号来说,街头诗情绪丰富、内容具体、更易接受,这直接触及了街头诗的诗性内涵。
政治性与文学性的纠葛始终存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前,无论是对街头诗的公式化概述还是批评反思,都建立在现代性的诗学范式之上,换言之,对街头诗的倡导与省思均是以印刷文化和文字阅读为核心的。抗战时期晋察冀边区的街头诗或许可以称之为一种历史的“中间物”,在战争环境中呈现出具有多种可能性的“悬置”状态。《讲话》的发表与深入群众的经验无疑是影响街头诗诗性发展的重大因素。街头文学与口传文化的基层诗学地位得到了合法性认同,这也使街头诗开始回首汲取民间诗学传统。
民间诗学范式的显性回归,是以群众固有的听觉与身体记忆为媒介,嫁接以新的宣传动员内容。街头诗在借鉴民间小调等传统形式的同时,仍然坚持着现代性的大众化诗学探索道路。如果说民歌小调体承担着普及的使命,那么从五四顺流而下的自由诗体则承担着提高的任务,群众化的诗学道路不能“总是一样的货色,一样的‘小放牛’”,群众也需要提高。
晋察冀边区街头诗的写作贯串整个抗战时期,并在一定程度上引发了群众的效仿参与,这与街头诗的多质性密不可分。正是这种“悬置”的诗学状态,让街头诗能够承担不同的宣传与教化任务,同时又具有因时而变的可能,也为不同文化层次的群众打开了诗的大门。经过文本通俗化后的街头诗,在满足教育者对群众的启蒙的同时,也为由此展开的群众化诗学探索提供了范本,其他诗体(例如枪杆诗)也如雨后春笋般纷纷涌现。
三、赋权与撒播:街头诗作为媒介的人民性
将街头诗视作媒介,应聚焦于街头诗与同时期其他媒介相比不同的特性。当然,无论是战斗性、诗性还是人民性,并非特属于街头诗,分析其媒介特性是要探究其独特的内生逻辑。
从人民性的角度来看,街头诗最根本的指向在于组织与动员群众实现自我觉醒,并将主体地位赋予人民。史塔说:“街头诗(墙头诗),就是要把诗歌贴到街头上,写在墙头上,给大众看,给大众读,引起大众对诗歌的爱好,使大家也来写诗。”可以说,组织与动员群众参与街头诗的创作和阅读是街头诗人的一致目标。组织、动员群众自发写作与欣赏街头诗,从根本上讲是让群众觉醒并获得文化乃至政治上的主体地位,是一个“让无声者发声,为无权者赋权”的过程。
街头诗在媒介层面到底有何人民性优势呢?“传播媒介的固定化与传播受众的流动性”是街头诗与其他同期媒介相比较突出的传播特征。受众的流动性将街头诗与纸张、书籍等可被随身携带的媒介区分开来;依托于墙壁、岩石等固定物体,街头诗能够以不加复制、矗立等候的姿态静待参阅,这与广播、电视等现代化大众媒介的无限复制、主动呈现又有极大不同;进一步讲,与同样张贴、粉刷于墙壁上的标语、口号相比,街头诗又以诗性与其各分轸域。街头诗的独特撒播模式正是建立在这样的媒介特性之上。
出于节省纸张和油墨的现实需求,传播者选择了这种经济、可行、便捷的传播媒介,尽管街头诗风行一时,但始终是作为印刷品的替代物而得到重用的。环境越是严苛,墙壁越能够派上用场,可以说,墙壁宣传物是形势严峻时的最后一道媒介防线。对于街头诗书写的相关派生行为——在张贴街头诗后就地围观、朗诵、讲演,吸引大批群众进行讨论、传播、再创作,将街头诗辑录成书、刊载登报等,应视作对墙壁媒介撒播模式中不利因素的弥补与改进,同样也是“悬置”诗性的归宿所在。田间说:“群众能懂得街头诗,虽然这懂得的程度有限。但是如果把街头诗朗诵出,很少不能懂。”街头诗的书写现场往往也是群众围观下的朗诵与演讲现场。
与宣传标语的确定性、理性化表达不同,街头诗以其个性化、情感化、具象化的表达吸引受众。街头诗的信息传递可称作一种“寓言式”的撒播,它通过个性表达直接诉诸人的情感和人脑中的“拟态环境”,从而产生感性的集体政治文化认同。此外,街头诗工作的开展又尽可能地依靠广大群众,使广大群众进一步获得当家作主的主人翁体验,从而激发其政治参与、抗战救国、建设边区的热情。
总之,以街头诗作为研究对象,并非仅仅发掘并论证其媒介优势,而是要尽可能地回到历史现场,找出传播的本质逻辑,描述媒介的主导性质。在20世纪上半叶,广播已登上信息传播的历史舞台,街头诗作为媒介实在不能算性能优良,但街头诗仍风行一时正在于其战斗性、诗性与人民性的特质,而这些特质最终全部指向人民大众,人民性即是作为媒介的街头诗的终极价值指向。
文章摘自《河北学刊》2023年第6期,原文约130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