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佳婷,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摘要】三少帝时期的讲经制度与经学发展在《魏志》相关记载中有所体现。侍讲者有郑学、王学及王何新学三派,讲授所用经书以郑注与王注为主。由曹髦与博士的问对,可见经学渐重义理、以孔说质疑经典的演变,原因在于解经方式的困境与经典本身的矛盾。曹魏中后期经学转型的内在路径是郑王相争、王学之变及王何新学的破与立,历史动因是司马氏建立巩固新兴政权的政治需求。
一、三少帝时期讲经制度
据陈寿《魏志》记载,曹魏中后期为帝王讲经的活动颇为频繁。曹魏时期,御前讲经制度尚处于成型期,故依汉旧制,不设固定官职,而是由博通经籍的近侍文官兼任。能为帝王讲经者,必称当世名儒。然而曹魏正值“纲纪既衰,儒道尤甚”之时,且此期正始玄风盛行,能于学术思想转型之际为帝王讲授经书,执经师与侍讲者的师承渊源颇值得注意。正始至甘露是曹芳、曹髦在位期间,参与帝王讲经的,应主要是在中央供职的两朝元老重臣及其属官、近侍文官与中央学官,所涉人员不在少数。王肃、王弼、何晏,为曹魏学术发展的关键人物。后提及诸人,或崇信郑学,或主张王学,或常与王、何谈学论道。
执经讲授者所用的经书注本,明魏初博士只规定至经的层面,并不规定到师法的层面。此期可考的太学九博士中,高堂隆等五人师从郑玄或研治郑学,余下乐详等四人亦以古学为业,因此魏初官学是以贾、马、郑、服为代表的古学占据绝对主流,尤以郑学影响最大。至曹魏中后期,沿此制度的同时而有所新变。执经讲授者所用《论语》《尚书》以及其他列于学官诸经,多属古文之学且兼用贾、马、郑、王之注,其中又以当时影响尤甚的郑注与王注为主。
三少帝时期的御前讲经活动,既无专设官职,亦无固定时间。曹芳时期,首次将帝王讲经与释奠之礼结合,且始以颜渊配享孔子。
二、曹髦与三博士的问对
《魏志》中记载有甘露元年高贵乡公“幸太学”时,与《易》《尚书》及《礼记》博士之间的问对,这于写史向来吝惜笔墨的陈寿而言可谓相当难得,这段对话究竟有何特别之处,以致《魏志》要如此详细记录?首先是曹髦与《易》博士的问对,共涉及四个问题:一是《易》的形成和演变,二是郑玄合《彖》《象》于经,三是圣人垂衣而治的原因,四是乾道能否与细物并提。其次是曹髦与《尚书》博士的问对,共涉及三个问题:一是“稽古”的不同阐释,二是“尧之任鲧”为圣人有失,三是尧“久不进用”舜的原因。最后是曹髦与《礼记》博士的问对,只涉及一个问题,即教化各异的原因。从曹髦与三博士的问对中,可以看到当时经学内在的演变。汉儒解经讲求师法、家法,注解繁复。曹魏中后期尚去汉未远,诸家博士或其师亦承汉儒之学,故解经时即援引经说与奉遵师说。不惟诸博士的回应,曹髦针对三部经书所提出的疑问,大多亦非涉文字章句,可见此期解经已不止于训诂考据,而是逐渐重视阐明其中蕴含的义理,并且利用非儒家的思想学说来论证,这与东汉以来经学之发展趋势相一致。
诠释经典的角度以外,亦能看出对后世经学研究模式的肇启。也就是说,无论曹髦本人是否有明确的意识,其借由孔门学说对儒家经典中的表述提出疑问,说明至少于曹魏中后期已经在不断寻找新的方法,对经注经说进行质疑。这种以孔子为名号的研究模式,从经学发展的角度来看,是研究进程中的必然趋势,后世之法于此可见其端。由曹髦与三博士的辩难,不仅可以看到经学演变的动向,而且能够窥见背后的原因:一是解经方式的困境,二是经典本身的矛盾。两汉学术是经学时代,至东汉达到极盛,但也逐渐暴露出弊病,于汉末魏晋一度衰微,不过在相对沉寂中也寻求着新变。
历来论者分析这场辩难,多将其与学术之争联系,进而等同政权之争,认为其互为表里,此说自是持之有故,但尚需辩证看待。在整个问学过程中,曹髦并未全然站在郑学一方,而且通过具体阐释这段问对,可以看出其中确实涉及诸多经典本身以及经学发展的问题。因此“曹髦问难”确有双重解读的必要,但在政治对学术的影响之外,应当看到其中所反映的经学自身在此期的演进。
三、经学转型的历史动因
曹魏中后期为学术重要的转型阶段,一方面经学由两汉今古文之争,转而为古文经学内部的郑王之争;另一方面正始玄学兴起,逐渐取代两汉经学思潮,成为魏晋时期的学术主流。然此消彼长之间绝非遽然可断,亦能寻其内在理路,儒道思想看似前隐后显,却皆在彼此援引中不断完善自身理论。
曹魏延续汉末古文经学独盛之势,前期是郑学“小一统”,中后期则为郑王两学相争。郑、王同为通学大师,在打破今古文家法、推动经学转变上功不可没,而王肃作为后起之辈,其对前师郑玄之反驳,从学术层面看,则是经学演进的必然过程,皮锡瑞所言“郑学出而汉学衰,王肃出而郑学亦衰”,实不无道理。
魏晋向来被视为“经学中衰时代”,然与其言之“衰”,不如谓之“变”,曹魏中后期王学之起,正是在郑玄基础上促进经学新变。所谓新的方向即是更重义理,当时以王肃为代表的诸多学者,其学术背景与荆州学派颇有渊源,深受简明求实之学风影响。其中《易》学发展极具典型性。
从曹髦与《易》博士的问对即能看出,在探讨《易》经问题时,主要是从义理入手,一方对经注发难质疑,一方试图调和其中扞格之处,不惟《易》经,曹髦与《尚书》《礼记》博士的问对,亦是以经义为基点辩难,可见此为曹魏中后期学术之整体趋向。王肃之学若谓“变”,王、何之学则可称“破”与“立”。三少帝时期是魏晋禅代的前奏,魏明帝临终托孤,曹马党争就此展开,最终矛盾激化,司马懿发动高平陵政变,打破曹魏权力结构,自此司马氏彻底掌权。既然“学随术变”,政治格局之变动就势必影响学术,在其按照自身理路发展之外,施加作用以引导学术走向。三少帝时期的讲经活动,由于帝王身份与所处情势,讲学就兼具双重意味,侍讲者在不同学术派别之外,亦分属曹、马两大政治集团,故欲明学术之趋势,则必然要结合当时的政治背景。在高贵乡公与诸博士的问对中,颇有耐人寻思之处。曹髦年少继位,虽不过傀儡皇帝,然其人聪慧明礼,即位后不断积极作为,并非无能无谋之辈,而是怀着政治抱负的。
高贵乡公在个人层面确有完成使命的可能,那么客观现实是否能为其提供中兴魏室的机会?明帝在位期间尚能稳固政权,其最终虽选择曹、马共同辅政,但实际并未放权给司马懿,而是将军权与政权一并交付宗亲曹爽。客观来讲,明帝已作出最有利的部署,但曹爽掌权后的作为却是自掘坟墓,司马懿才得以夺取政权,而曹髦即位时早已大权旁落,即使有心也无力阻挡既定的历史趋势。立足于此再看曹髦之问,首先是提出“乾为天”,何以“与细物并耶”,曹髦虽贵有天子头衔却并无实权,正如至上的“乾道”又为金、玉等物,实有损其权威,因此以曹髦的处境,借此问来暗示心迹当在情理之中。其次是《尚书》,在关于这部政教经典的问难中,有着更为显明的政治意味,曹髦据郑驳王的幕后是欲同司马氏抗争,曹髦力主郑说,更重要的还在于其牵扯当时极为敏感的禅让问题,而“天命”正是高贵乡公自我保护与对抗政敌的手段。故身为有冕却无权的帝王,《尚书》之问更似曹髦无声的反抗,而庾峻以同样的理由三次回应,不过是为保身避祸。
高贵乡公的太学论难即是曹魏中后期“学随术变”的缩影,通过这段问对不难想见在当时的境遇中,诸如此类的讲经活动多含有政治目的,而学术的斗争与兴衰,实同两朝更迭有着密切联系。曹、马分属不同阶级集团,曹魏短促的建国史不过是对大族势力的暂时抑制,而以司马氏为代表的名门豪族取曹氏代之也只是时机问题。作为儒学大族出身的司马氏欲废魏立晋,必然要联合当时的高门世家,而王肃则是能在学术层面为其所用的关键人物,故王学能在当时被立为学官并压倒郑学,政治需求是重要因素。同样玄学的形成也是社会经济与政治的反映。正统玄学家并不反对名教,从何晏提出“无名”,到王弼真正将二者统一,其在学术理论上解决的问题,正是司马氏建立新兴政权必须清除的障碍。可见在曹魏中后期的讲学活动中,无论是崇信郑学与主张王学者关于经典阐释的争论,还是王、何等人围绕玄学命题进行的探讨,皆有其政治深意。
摘自《商丘师范学院学报》2023年第11期,原文约130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