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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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楼与灯塔:19世纪中后期中西航海知识的碰撞与交织

信息来源: 《历史与社会》(文摘)2024年第1期 发布日期: 2024-03-22 浏览次数:

作者洪钰琳厦门大学历史与文化遗产学院历史系

一、作为传统航标的望楼

望楼,又称瞭望台、瞭望楼。古代城池中一般设有望楼,它是用以登高观察敌情的防御性建筑。明代为应对倭寇等海上势力的威胁,在沿海冲要与水寨信地布防,形成“沿海卫、守御千户所、营、水寨、烽堠”的海防体系组织。清代绿营防汛制度的确立,以千总、把总分领汛地,在沿边沿海沿江处所及关津要隘派兵驻防。在明清海防建置的时空背景下,中国海岸带坐落着大大小小的墩台、烽堠、望楼、炮台等军事地理景观,扼守主要海口,逐渐形成一道严密的海防线。以长江口的海防部署为例,这一区域在行政上分别属于南直隶松江府、苏州府,具有军事战略意义,因此逐渐确立严密的海防布局。

顺治三年(1646年),川沙堡改为川沙营,设守备、千总,派兵300名驻守。嘉庆年间,川沙营辖川沙、南汇、上海、宝山共49处墩汛。这些海防建筑本是为了防御寇盗设立,却成为海上人群近岸航行的重要标识。在传统时期的航海活动中,航海者会将沿途的岛、屿、礁等标志性事物,作为判断方向、确定里程的航路标识。航行途中,若无天然的望山标识,海上人群也会将沿岸的烟墩、望楼、炮台等军事建筑视为航路标识。明永乐十年(1412年)建成的宝山烽堠,是郑和船队与西洋贡船进出长江口、折南入海的航标。吴淞炮台位于黄浦江、长江汇流处,也作为船舶往来的航标。雍正十三年(1735年)苏松水师总兵陈伦炯于吴淞炮台插立标杆。宝山、吴淞炮台成为漕运船、商船出入长江港口重要的航路标识,在各种航海文献中均有记载。民间保存的针路簿是传统航海知识的表现形式,其中有不少关于宝山、川沙营炮台的航路叙事。

传统时期帆船的航海活动不仅仰赖岛、屿、礁等望山标识,也需要利用沿岸的望楼标识。望楼代表中国海岸线分布的海防军事地标,是帆船航行过程中重要的站点和节点。从陆地视角来看,望楼、烽堠、炮台等军事防御设施是一套海防体系,沿海重要关口设兵把守,防海求安;而从海洋视角出发,这又是一套航标体系,海上人群得以梯山航海。因此,将“望楼”放在航海文献的语境中,才能更好地理解其作为传统航标的属性。望楼标识已经成为渔民、船工航海记忆中的一部分,构成航海经验与航海知识,它们既是点与点之间的航海路线,也是帆船沿岸航行用以确定航海位置的参照物。

二、晚清不同主体的“灯塔”认识

较早向国人介绍西方灯塔的文本是明末意大利传教士艾儒略的《职方外纪》,艾儒略首次将“七奇”的概念引入中国,其中一奇即罗德岛的“巨铜人”。清初,比利时传教士南怀仁在此基础上介绍世界七大奇迹,其中“铜人巨像”“法罗海岛高台”分别指的是罗德岛太阳神巨像和法罗斯灯塔,它们分别矗立在希腊罗德港与埃及亚历山大港的海岸上,照耀进出港口的船舶。

艾儒略、南怀仁都具体描绘了灯塔的导航功能和文化景观,他们以“海外奇观”的方式加以包装,凸显异域色彩。当时的大多数中国人却对其中的神异景观更感兴趣,于是将其比附汉代东方朔的《神异经》。

王韬开始注意到“铜人巨像”“法罗海岛高台”作为灯塔的功能。王韬曾于18671870年旅居欧洲,结合本人的观察与体验,他对西欧灯塔的选址与构造有一定了解,并指出灯塔作为航海指南的重要性。清末同文馆学生张德彝对“灯塔”的认识主要集中反映在《航海述奇》等著述中,该书详细记载了张德彝在旅欧沿途看到的各国灯塔。1866年,张德彝和斌椿作为清朝第一个官方代表团出访欧洲,沿途经过东海关崆峒岛灯塔、越南海域灯塔、亚丁湾至苏伊士运河的铁塔,切身体验到灯塔充当航标的实际功用。1871年,张德彝第三次出使欧洲,在《三述奇》中对西方灯塔有一段详细描述。此时法国灯塔经历了一场照明技术革新,在灯具开发与光学研究领域处于领先地位。1822年法国物理学家奥古斯丁·菲涅尔发明菲涅尔透镜,1823年,第一套菲涅尔透镜安装在科尔杜昂灯塔上,大大提高了镜片折射的光束亮度,并陆续成为法国灯塔的标准配置。在这样的背景下,张德彝对灯塔的认识进一步清晰,他不仅追溯亚历山大港法罗斯灯塔的历史,而且具体介绍灯塔的建筑结构与管理方法,还对透镜进行了基本描述。

至此,灯塔成为早期出访欧美使臣眼中西方新世界的景观象征之一,频繁出现在他们的海外笔记中。在到达某个地方时,使臣多会记载当地的灯塔,灯塔叙述可见于李圭《东行日记》、王咏霓《道西斋日记》、薛福成《出使英法意比四国日记》等著作中。使臣的海外游记之外,晚清国人对灯塔的认知还依托于传教士的教会杂志、英华字典,传教士在传播灯塔知识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1881年《画图新报》刊载《灯塔》一文,将灯塔功能与耶稣教义融于一体。1891年傅兰雅在《西灯略说》中系统介绍灯塔发光的科学原理,援引中国古代灯烛的历史,继而解释西方热学、光学与电学等知识。

此外,传教士编纂的英华字典对灯塔有不同的释义,一定程度上可以呈现国人认识“灯塔”的动态历史过程。传教士介绍西式灯塔时,试图在中文的词义、功能上找到与灯塔对应的实物,故而将灯塔的词义解释为中国古代已有的望楼、烟墩,便于国人的接受与理解。直到19世纪末,灯塔的词义才逐渐确定。早期西方传教士在向中国介绍灯塔时,为吸引文人的猎奇心理,多采用“海外奇观”式的书写,国人并不清楚灯塔的实际功用。19世纪中叶以来,清朝驻外使臣出访欧美各国,他们是最早接触海外航标的群体。西式灯塔既是近代科学技术的产物,又是域外景观,自然成为海外游记的素材之一。清朝使臣基于自身的游历经验与知识背景去理解西方灯塔,海外游记成为国人接触灯塔知识的重要媒介。在晚清来华传教士的著述中,西方灯塔的概念与知识得以传播。为增进国人的理解,传教士将灯塔与烟墩、望楼建立关联,这一现象也就解释了条约中将“灯塔”译为“望楼”的缘由。

三、从《航标总册》看中西航海知识的交汇

中国近代灯塔建设是在中外条约推动下开启的。1858年《天津条约》签订,中国沿海的重要港口开始设置简易灯塔。1868年船钞部成立,主要负责建设与管理沿海内河灯塔、灯船、浮标、雾号及其他各项航行标识,中国新式灯塔才正式由海关负责建造管理。到1894年,中国18个口岸已经设立灯塔、警船、浮桩268处,中国海域形成一套系统完备的灯塔网络。

灯塔被视为“海舟夜航之南针”,如何在中国形成一套规范近代航标运行的知识显得格外重要。不同航标发挥的指示作用不同,灯塔,用以标明沿海之危险处;灯船,驻于不能设置灯塔之岸边;浮标及灯桩,用以标明通向港口之航道及河流、港内应予避开之处。海关通过编印航标刊物,逐渐形成有关灯塔、浮标、警船的使用方法与运行规范。

《航标总册》为海关造册处编印的航标信息出版物,分中、英文两个版本,中文版称为《通商各关沿海沿江建置灯塔灯船灯杆警船浮桩总册》。现存的《航标总册》藏于哈佛大学图书馆以及上海图书馆徐家汇藏书楼。灯塔表是《航标总册》的重点,在航海活动中发挥导航的作用,它以列表的形式呈现。《航标总册》不同于传统时期针路簿等航海文献,通过静态的地理描述来为航海者提供定位,规避风险。灯塔表的记录不仅仅是简单的外观描述,还加入经纬度、光力、声音、颜色等因素,体现了新的技术应用到海上交通,为航海人员提供动态的航海信息。此外,航海信息是不断变动更新的,浮标、浮桩、灯船的位置会发生变动。海员、水手需要结合航海图与《航标总册》,对航标进行定位,一旦航标位置出现偏差,很容易造成海员的误判,从而增加轮船触礁搁浅的隐患。《航标总册》的每一版都在更新,航海者若没有及时接收到航标变动情况,很容易造成触礁事件。

新式灯塔进入中国的过程,也是航标知识传播的过程,不过,海关刊行《航标总册》还是保留了一些传统航海元素。首先,新式灯塔建立的地点与传统地标重合。其次,《航标总册》的地理描述参照传统地名,为方便中国海员利用,1877年海关造册处首次刊行中文本《航标总册》。最后,中文本《航标总册》对航标信息的说明主要以文字的形式呈现,并且对灯塔地理位置的详细描述具体到行政区划,方便中国海员的理解与使用。《航标总册》也保留罗盘图以及罗盘使用说明。罗盘的内盘刻有不同的盘圈,既刻有二十四方位,也刻印东西南北方位,符合不同航海习惯的人群。

总而言之,海关编印发行《航标总册》是一套全新的航海知识,它在西方航海技术与经验的基础上形成,既是介绍近代航标设施的使用手册,又融合了西方近代光学、力学、声学、经纬度等知识,具有较高的精确性且不断更新。另外,《航标总册》也保留了一些中国传统的航海知识,如罗盘图、传统航标以及传统地名的沿用等,体现了中西方航海知识的交织并行。

望楼是帆船时代的航路标识,灯塔是轮船时代的航标设施,二者的相遇展现了中西方在助航设施、航海技术、航海知识方面的差异。然而,望楼与灯塔又是大航海时代中西航海文化、海洋文明交流的产物,二者之间具有共性。在传统中国的航海活动中,沿海高耸的望楼、墩台、烽堠等建筑也充当航标,因此,清廷在签订《天津条约》时将西方所定义的“灯塔”理解为“望楼”。在认知西式灯塔的过程中,晚清文人将中国已有的灯楼、望高楼比附灯塔,西方传教士将灯塔理解为光楼、烟墩、望楼。由此,望楼与灯塔在19世纪的中国产生联系。

海洋活动的流动性特点,使得中西两套航海知识得以相遇,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相互影响、相互融合。早期西方航海者进入中国海,在缺乏准确海图以及经纬度信息的条件下,他们依赖中国本土的引航员以及沿岸的显著标识。17世纪初荷兰人进入闽海,他们会利用传统航标进行定位,如将浯屿岛称为“有塔之岛”,并对岛上的水寨进行描述。1 8世纪开始,西方商人绘制内河水路图,也会着重描绘沿岸的营汛、炮台建筑,这都反映了西方海员早期的海上航行活动会吸收传统航海知识。19世纪以来,伴随着灯塔进入中国的还有一套规范航标运作的使用手册,这是一套西方航海知识,以海关造册处颁布的《航标总册》为载体。《航标总册》仿照西方灯塔表,加入经纬度、光力、声音、颜色等因素,体现了新的技术应用到海上交通,为航海人员提供动态的航海信息。

西方航海知识进入中国后,并未全然取代传统知识。民间的帆船航海活动仍旧延续传统的运作逻辑,直到20世纪80年代,海南与福建的渔民出航时仍旧使用更路簿与针路簿。我们难以断定渔民对近代航海知识的接受程度,但近代的经纬度、时间、光学、声学等因素的确悄然进入渔民的日常生活。在清末民初的航海文本《从上海到厦门针路》中出现了“白日看流,夜间候灯”的航海方法。尽管文中没有明确标出灯塔的字眼,但渔民沿途经过的地点多是灯塔所在地,说明灯塔已经融入传统的知识体系。另外,清末江西鄱阳湖的航标设施也将两套知识巧妙结合。瞭望台白天举旗、夜间燃灯属于传统的导航方式,阴雨天气鸣笛属于近代航标的做法,这也呈现了传统航海知识与近代航海知识糅合并行的一面。因此,灯塔进入中国的历史过程,亦是西方航海知识转移的过程,然而不能简单地将其概述为西方知识的单向传播,中西两套知识的交织并行更符合19世纪航海知识层累的实际形态。

 

摘自《海洋史研究》第21辑,2023年6月,原文约240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