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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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史实真相与历史真实问题的辨析——以镇江之战的海龄殉难事件为例

信息来源: 《历史与社会》(文摘)2024年第3期 发布日期: 2024-09-28 浏览次数:

作者王先明,陕西师范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南开大学历史学院。

摘要】在鸦片战争时期的镇江之战中,守将海龄殉难事件一时竟成聚讼之谜。在史实真相查实后,朝廷对海龄的嘉赏赐典,却遭到士民抵制。镇江民众抵拒的关键问题并不在其死亡之细故末节上,而依然聚焦于“尽忠殉国”大节方面。海龄悲剧性地自杀或自焚的史实真相,并不能成就其“尽节尽忠”的人生定评。时人在日常生活中琐碎片段的场景记录,已经立体地呈现了他原本鲜活而真实的形象。镇江失陷及其失陷后的惨剧与海龄“误国殃民,莫此为甚”的行为有着密切关联。海龄殉难的史实真相无法遮蔽历史的真实。

道光二十二年(1842)六月十四日凌晨,在6000多名英军的强势攻击下,1600名守城旗兵全军溃败,镇江失陷。驻守镇江的旗兵副都统海龄(郭洛罗氏,满洲镶白旗人)自焚而亡后,却传言纷纭,一时竟成聚讼之谜。朝廷谕令严查核实,后经多方查证,证实了海龄自焚殉国的事实,朝廷发布了恤典奖赏并诏令将其入祀,但却遭到士民强力抵拒,反对将其入奉祀典。围绕海龄之死及其入祀形成的官民之争,持久不息,舆论鼎沸。

一、海龄之死的纷争

镇江之战是鸦片战争的最后一战,就军事角度而言,战争实际已经结束了。伴随着镇江战火的停息,关于守城将领海龄死讯的各种传闻不胫而走。时人朱士云《草间日记》称其“不知所终”,也有亲历者杨棨呈报海陵(龄)“全家殉节”,还有部分资料记录称海龄“为乱民所杀”或“被民戕害”等不一而足。海龄之死的各种讯息一时聚为焦点,口耳相传、耸动时论。在整个鸦片战争期间,清军败绩连连,将领阵亡众多,如海龄之死这般争议者却十分罕见。这也促使山东道御史黄宗汉等朝堂奏劾,要求彻查。

二、海龄之死的真相

就镇江之战阵势而言,中英双方有着明显的军事差距,战役本身和守将海龄的败局几乎是注定的。镇江沦陷后,海龄境况究竟如何,对于朝廷而言却成为至为紧要之事。无论是钦差大臣耆英还是参赞大臣齐慎,对副都统海龄的奏报都是“不知下落”。这些战事相关的大臣奏报均称海龄“下落不明”,有将失城之责推卸于其的意图,只有程矞采的奏报为其略有开脱,明言其力战而遇难。加之后续耆英奏报纠正,呼应了巡抚程矞采的陈奏。朝廷遂发上谕称海龄在镇江之战中尽职尽忠,忠义可嘉。虽然前期朝臣奏报不一,但英方所记事实则为海龄殉难提供了互证。在英方记录中,可以明显发现副都统海龄自焚殉难的实况,并依据被焚之人的身上文件,查明这人是都统的幕僚。比勘多方史料,虽然细节不尽相同,但“海龄战败,亦自投火中死”的史实真相足可证实。

三、朝廷的慎审处置

然而,朝廷的褒奖无法平息士民的愤情,在民间舆情沸腾的情势下,御史黄宗汉挺身上奏,要求查明海龄死情与镇江城陷之因。其理由如下:一、镇江城陷,物议沸腾,实因海龄误杀良民所致,以致“百姓复与驻防官兵为仇”,英军乘势入城。二、海龄之死竟有谓被民戕害者,数日以来几于众口一词,恐非无因。阵亡官兵众多,即使平日办理不善,果系殉难,亦可稍赎前。三、海龄果若酿成事变误国病民,却幸邀恤典,建立专祠,忠良之气何以奋兴?民心何以永固?黄宗汉奏折震惊朝堂,朝廷严令相关责任官员彻查落实,究明因果。

事实上,除黄御史奏折之外,朝廷也发现之前奏报详情不相符之处,故在严令之外也有所体谅。因此将严查密令分别传递到巡抚、总督和钦差等重臣手中,让相关官员自不得“仓猝”奏报。一个多月后,江苏巡抚程矞采经复查奏报朝廷称:“该副都统从城上回署中,即与其妻及次孙自缢,彼时各处起火,衙署旋被焚烧,尸骨仅存骨殖,实非被民戕害,亦非该副都统激成内变,以致该夷匪乘势入城。”程矞采的奏报内容与前番奏陈大体一致,肯定海龄属于尽忠殉难,但闪烁其词处也指出“激成内变”等语,可见黄宗汉奏劾内容不无所据。

比程矞采奏陈稍晚一段时日,由者英、伊里布、牛鉴共同署名的奏折特别强调此番调查精详慎审,重在求证海龄死难之事,并对朝野“腾议”和御史弹劾也有所回应。称海龄及其家人系自缢身死。在镇江陷落前,海龄拿获形迹可疑之十三人概予骈诛,办理殊属草率失当。其所以身后犹不免怨,物议沸腾者实由于此。但海龄“阖门殉难,大节无亏”,故请朝廷依前旨仍给予赏恤。前后经历近3个月,此案以维持原褒奖,由地方官建立专祠入祀了结。

四、镇城士民的抵制

然而,朝廷几经查核的定论依然受到士民的坚挺抵拒,明言海龄当日以杀人为事,戮及无辜。海龄之死之所以激起时论之争,且持久不竭,究其根本点不在于其“自缢”或“自焚”的最终了结。镇江民意所在,早已在海龄日常行为举止中形成了基本认同,士民围绕其恤典持续追究者,并不在其死亡之细故末节,而依然聚焦于“大节”上:其一,镇江失陷,海龄难辞其咎。其二,纵兵杀民,残暴良善。其三,专断横暴,与同城官员势同水火。海龄驻守镇江已近两年,镇江民众对其作为和行事早已深知。以至于在强敌围困的危难时刻,海龄防守失当,罔顾民众死活,以至于城中扰乱,几成火坑,百姓惟恐英夷之不破城也。历史的真实竟然如此惊惧和吊诡!

五、日常与非常之辨

镇江城横遭“淫掠之惨”的“乱离之状”,实属史所未有的非常之变,海龄之死则是其非常之变中的变故。无论朝廷列祀所据还是英人的现场景况所述,不过是疏离了日常生活的历史事变的“瞬间”记忆。面对晴天霹雳般的惊人的历史事变,人们惯常聚焦于个人的作用与行为,而常常忽略了对事变之所以形成的日常生活进程的深究。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的琐碎记述,恰恰深深地印刻着海龄立体的形象和社会性定评。在当时《草间日记》《京口偾城录》《壬寅见纪略》的记载中,记载了许多海龄以枪刃逐民、监禁拷掠等事迹。尽管三种文本所记详略不同,各有侧重,但在关于海龄形象和作为的记述方面却有着惊人一致性,即视民众为寇仇的海都统已经是镇城民众的集体记忆。在日常生活的琐碎、重复且长程性累积记忆中,已然呈现着这一历史事变的基本走向及其结局:瞬间发生的历史事变的偶然性,无法改变也无法掩盖既成的历史必然。

史实真相与历史真实。面对历史的真实,海龄最终悲剧性地自杀或自焚的史实真相,并不能成就其“尽节尽忠”的人生。朝廷精心查核并昭告的“该副都统为国捐躯,忠义可嘉”的恤典,断然无法获得镇江士民的认同。事实上,在镇江布防问题上,本来存在足够的时空优势。而海龄非但毫无军事布防,反而一意祸乱镇城,这也促成了镇城民众对海龄的无比愤恨。

死者的形象并非单向度地由死者一时一地之所为能够形塑。日常生活的行为举止早已内化并积淀在社会对其的认知之中,并累积性地形成群体性的社会记忆——这一基于民心所向的历史记忆,构成了历史的真实。“历史记忆”并不仅仅是对过往或逝去历史的单纯的记述、回忆,而是一种社会性的建构,尤其是当其作为一种“集体记忆”并被社会认同之时。聚焦于海龄之死的史实考订,只是瞬间历史事件一个片段史实的真相呈现,它并不能真正揭示出鲜活的历史真实。朝廷与地方官员反复措置后形成的官书文本史料,与深深根植于民众日常生活中切身感受的文本史料,形成了极大的反差。历史的真实恰恰就隐藏于这种看似矛盾、冲突的“史实真相”背后。历史的必然不会因偶然事件而发生方向性改变,虽然偶然事件造成的影响也不容忽视。片段的史实真相,既无法遮蔽,更无法替代历史的真实。


文章摘自《史学集刊》2024年第4期,原文约140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