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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黥以为兵:刺写于兵卒身体的宋代军政

信息来源: 《历史与社会》(文摘)2024年第4期 发布日期: 2024-12-27 浏览次数:

作者徐伟庆,中山大学历史学系。

摘要】黥兵制是在兵卒身体上强制性、规范化地留下标识的一项制度。晚唐五代时期,黥兵经历了从临时之举转变为经久之制的制度化过程,并为宋太祖所因袭,成为宋代祖宗军制的重要组成部分。北宋时通过在正兵脸上刺写军号,以保存募兵时通过考核生成的士卒分等结果,进而限制军队在频繁调动过程中易于产生的兵员混淆、管理紊乱等问题。南宋初期黥兵的规定权是宋廷收兵权进程中的重要一环,收兵权后,为适应军队编制变化,新的黥兵规定推行。南宋中后期,出于动态把握军费的财政考量,起初不刺的效用群体和兴起较晚的新军势力均被纳入黥兵的对象范围中。通过这一募兵中的重要环节,宋代兵卒由民到兵的身份转化最终完成。在这一物理烙印下,兵卒这一职业身份与国家对士卒的支配权力得到可视化的确认及强调,宋廷得以将国家兵卒与职业兵卒这两重观念植入正兵群体。黥兵制展现出宋王朝在军事政治实践中推进军队专业主义化的尝试和努力,也为唐以降兵卒职业化这一长时段议题的思考提供启发。

黯兵制又称招刺制,是宋代兵制中极富特色的一环,其以宋代大多数正兵为黥刺对象,贯穿有宋一代的兴衰终始,是以宋代募兵又被称为“招刺”“刺填”等,而所募之兵亦有“黥涅”一类别称。

对黥兵制的实行及变迁进行更为细致的梳理,并将其回置到宋代军政体制的动态运作中进行思考,同时关注文身、刺配与黥兵之间的异同与互动,以探究黥兵这一施行于以宽仁著称的赵宋一代的“不仁”制度背后所蕴含的“技术原理”,乃至由此出发管窥宋代基层兵卒的统制问题及募兵体制下国家与兵卒的关系。

一、以黥兵治军:黥兵与北宋基层兵卒管理

在有宋一代的兵制框架中,黥兵制的重要性不可小觑,在宋人的观念中乃是祖宗军制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形态各异的黥刺现象或许并非都是制度在施行过程中的走样,而是与宋代军队体系的内部分层结构密切相关。

黥兵制之适用对象乃是经由募兵产生、用以御侮平乱的正兵群体,乡兵、土兵、保甲一类民间自卫属性更为突出的非正兵群体原则上并无黥刺定制,如何黥刺乃至黥刺与否常有较强的地方性及自主性,既有研究中所发现的不合于制度规范的黥兵现象,主要亦见于非正兵群体中。

宋太祖时推行更戍之法,以指挥为基本单位令军队移换屯驻。军籍制度或许能起到一定的约束作用,但难以对兵卒进行有效的动态性掌握,亦无法避免军籍虚占造成军费负担的问题。在这一困境中,黥兵制为兵卒分等结果提供直观的显现与恒久的保存,发挥了一定的限制作用。厢军的情况则同中有异。同样具有防止混淆与整肃纪律的功能,但厢军的兵卒构成与禁军较为不同,除募兵中的短弱者外,刺配犯人是另一重要来源。

对刺配与黥兵差异的强调应出于厢军中防范风险的需要。北宋中晚期虽推行将兵法,但原有的厢、军、指挥、都四级编制并未遭到彻底废止,尤其是指挥一级仍是系于各将乃至军队调动的基本单位,因而上述黥刺制度诸功能仍在生效,相关制度规范亦得以延续。

北宋正规军的黥兵制度可补充军籍之不足,使得募兵时通过考核生成的军队分等结果得到更好的确认与保存。于禁军而言,它限制了军队在更戍、行营等制度运行过程中可能发生的兵卒混淆、纪律整顿、凝聚军队等问题,通过指挥使这一中间枢纽纾缓“将不知兵,兵不知将”的难题。于厢军而言,规范黥兵使得召募兵卒与刺配军人得到迅速而又明晰的区分,有助于厢军将校初步读取辖下兵卒的危险性差异,以更为高效地防范或应对潜在的危机。

二、黥的变与常:南宋黥兵制之变迁

南宋时,黯兵制度也出现较大变化。高宗中兴之初,黥兵的相关规定似仍与北宋时大同小异。南宋初年,性质不同的各种军事势力一时间相继出现,并逐渐整合、集结在数位有实力的领导者之下,形成所谓家军体制,而皇帝却不具备军事力量。另一方面,历经两宋之际的板荡局势,正军体制先后几番更易,终于在绍兴十一年(1141)后确立起御前诸军制度,屯驻大军成为受到天子控制的主要作战力量,而禁军则转变为与厢军功能近似的地方役兵。总体上看,改易后的黥兵制度在视觉冲击力上有所下降。

效用在北宋时便不受黥刺,这一规定也随效用群体的存续为南宋收兵权后因袭。黥刺新军的具体规定在史籍中并无太多直接记载。通观南宋时期黥兵制度的变迁过程,黯兵制度的改易及施行往往与军事局势的动态变化关联密切。

三、国家与兵卒:黥兵制下的两重观念

募兵制的特质之一是兵卒的职业性,这种职业性并不基于先天出身而被动确认,而是通过后天养成得以形塑。在这一形塑兵卒职业性的过程中,黥兵制度扮演着重要角色。

通过对身体的黥刺,被刺者同时被赋予两重观念:一是职业兵卒的国家角色认知,且是居于多层分类的军队体系中的某一层级之兵卒的自我身份认知;二是国家一兵卒的统制关系强调,黥刺身体的行为背后蕴含着国家掌控兵卒身体的权力,这一权力通过规范的标识变得可视、并在可视的过程中不断得到重复性强调。从职业兵卒的身份形塑来看,这种身份标识在事实上确有不仁之处,落实到制度实践层面亦难免受到民众抵触,但歧视、侮辱兵卒或许并非朝廷推行黥兵制之出发点。

通观两宋黥兵制度沿革,其具体黥刺部位及黥文内容虽几经更迭,但在理念上却一以贯之:一是分类,作战力量与劳役力量始终存在分野;二是分等,作战力量中的等级差异亦可通过身体标识进行表现。若兵卒发生身份类型或军队等级的差异变化,亦需要通过加刺、改刺重新进行身份的确认。

就国家对兵卒的统制关系而言,北宋初期面临中晚唐以降国家与兵卒之间难以形成有效支配关系的困局,国家与兵卒的支配关系的巩固亦成为走出五代盛衰循环的关键之一。与国家意志通过黥兵制注人正兵群体这一现象相对应,在两宋时期发生的各类兵变、民变中,通过刻写或改造身体标识对抗国家意志是较为典型的现象。

通观两宋黯兵制度的实行与变迁,在这一看似具有突出侮辱特质且未必人道的制度背后事实上蕴含着王朝国家在兵制体制建构上的某些心机,在防范兵卒混淆、形塑国家职业兵卒等问题上扮演着重要的角色。通过对黥兵制所作的如上探讨亦可发现,在下层兵卒的统制层面上,宋廷同样在进行培养兵卒的军人专业性与自发服从性的尝试与努力。


文章摘自《宋史研究论丛》2024年第2期,原文约200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