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石芳,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摘要】“铁面人”是伏尔泰在《路易十四时代》中首次正式揭露的一个谜团。两个多世纪以来,这则逸闻涌现出50多种假说,并衍生出大量小说、影视剧等艺术作品。在将这则逸闻写入史书的过程中,伏尔泰依据的是间接获取的口头证据,又以暗示性的叙事引导读者将“铁面人”与法国王室联系在一起。在绝对君主制的秘密政治体系下,读者通过关于“铁面人”的细节传闻探求更深层的意义,结合关于路易十四的记忆和当下的特定社会氛围,对这则逸闻加以想象和演绎,最终使之成为绝对君主制暴政的一个标志和艺术创作的主题。从流言转变为历史,从历史转变为传奇,“铁面人”逸闻见证了记忆、想象与现实、心态的纠缠如何“制造历史”。
伏尔泰在《路易十四时代》中披露了一个死于巴士底狱的神秘囚犯。他又总是带着面具,因此也没人看到过他的面容。而且,监狱长严防任何人与他接触或说话,因此也没人知道他的身份、经历、所犯何罪。很快,这个神秘囚犯就引起了人们的好奇心,被冠名为“铁面人”。两个多世纪以来,在政治形势和时代趣味的影响下,涌现出了50多种关于“铁面人”的假说。“铁面人”逸闻超越了历史的边界,演变成一个传奇。“铁面人”不再仅仅是一个命运凄惨的囚犯,而是成了绝对君主制下国王的专制、大臣的专横、密札的恐惧的一个象征。
一、基于口头证据的历史书写
对于“铁面人”传奇的形成,伏尔泰迈出了关键一步。在历史书写的第一个环节,他所依据的证据就是有缺陷的。伏尔泰关于“铁面人”的叙述,几乎句句都不准确或没有依据,仅仅故事的主体框架是真实的。这种情况与他的资料来源有很大关系,伏尔泰笔下的“铁面人”逸闻完全是建立在口头证据的基础之上的。伏尔泰当时并非完全不可能得到些许有关“铁面人”的书面材料,特别是巴士底狱中的记载。只是,18世纪的历史书写忽视文献考证的做法并不是例外,史学家们无权接触档案。他们所依据的文献,主要是印刷资料,包括已经存在的通史和专题史,特别是那些书写自己生活的时代的“即时史”作品。但“即时史”所提供的信息也往往难以验证。因此,伏尔泰更愿意相信他本人从“老廷臣、男仆、大领主等人”那里亲耳听到的说法。
资料方面的缺陷已经为这个逸闻的准确性埋下了隐患,伏尔泰在讲述故事时又造成了偏差。他并没有将其调查所得全部信息坦诚地告诉读者。1738年,杜博给他的回信中曾说“铁面人”是富凯先生的一个仆人。伏尔泰本应该重视这条消息,然而直到“铁面人”逸闻引发争议,伏尔泰才在《路易十四时代续》中承认“那是一个掌握富凯的全部秘密的人”。伏尔泰从未正式表明自己对“铁面人”身份的看法,但他驳斥关于铁面人身份的三种公开的流行说法,声称自己比别人“知道得更多,但不能说出更多”。显然伏尔泰对于“铁面人”的身份始终有坚定的看法,只是不能挑明而已。正是这个版本为后来衍生的诸多假说提供了灵感,也为反对波旁王朝的绝对君主制提供了武器。
二、历史、记忆与想象的互动
伏尔泰大胆揭露了这个隐藏于面具之下的囚犯,但“铁面人”究竟是谁,他只给出了选择性、暗示性的叙事。于是,掀开了对这个秘密进行想象、探求、推测和考证的序幕。更多“知情人士”涌现出来,提供了更多如小说般生动的情节和对话。这些细节证实了伏尔泰所描述的“铁面人”确实存在。首先,它们确认了伏尔泰所暗示的此人身份高贵的形象,有些描述中已经明确将他与法国王室、甚至路易十四联系在一起。其次,它们证实“铁面人”确实是由于掌握着一个重要的国家机密而被监禁终生的。
“铁面人”秘密的核心是这个人物的身份及其所关涉的“国家机密”,伏尔泰恰恰在这个关键的解释环节上没有给出明确、合理的回答。于是,伴随着关于这个人物的细节,种种假说也涌现出来。韦尔芒杜瓦伯爵说、博佛尔公爵说和蒙莫斯公爵说,构成了当时公开流传的三种主要假说。1771年,伏尔泰否认了三种公开流行的说法,更加强化暗示和诱导。伏尔泰处处暗示,都是为了委婉、曲折又不给自己找麻烦地引导读者领悟这个“国家秘密”或者说“王室丑闻”。只不过,伏尔泰并没有意识到,即便是书面文字,也很容易受到争议,也很容易被重新阐释。当法国绝对君主制陷入危机时,“铁面人”逸闻在秘密政治与政治知情权的博弈中,演变成旧制度的一个负面符号。
三、逸闻、偷窥欲与秘密政治
韦尔热认为伏尔泰为了动摇波旁王朝的绝对主义统治而故意在“铁面人”逸闻上撒谎,玷污法国王权。这是一种回顾式视角的解释,事实上伏尔泰本人在政治上是君主派。伯蒂菲斯认为伏尔泰只是爱好戏剧性的倾向使得他采信了这个故事版本,这个说法更有说服力。然而,不管伏尔泰本人的意图为何,逸闻在当时所具有的含义已经为其史书蒙上了一层破除英雄叙事的“反历史”色彩。
秘密是绝对主义君主制的统治原则之一,国家事务就是国王的秘密。因此秘而不宣是旧制度的绝对君权和官僚制度的一个特点。但也正是这些严密的防范措施,刺激了民众窥视秘密的欲望。“铁面人”逸闻的演变的关键在于,各种假说、猜测、争论是在1768年之后喷涌而出的,这种转变应该源自于法国政治氛围和民众政治诉求的变化。“铁面人”作为王室丑闻,它符合18世纪晚期政治诽谤作品与色情文学密切联系的特点。这个色情诽谤版本的故事,随着政治危机加剧还会进一步发展,比如声称“铁面人”是路易十四的生父,或是奥地利安娜与马扎然的私生子等等。在政治危机中涌现出的韦尔芒杜瓦伯爵、博佛尔公爵、富凯等假说,都使“铁面人”具备了政治受害人的色彩,赋予绝对君主制以暴政、专横、惨无人性等形象,成为形塑舆论、冲击这种秘密政治的抓手,为反绝对主义王权提供了一个武器。
综上,从流言转变为历史,再转变为传奇,“铁面人”逸闻与特定社会氛围、民众心态纠缠互动,最终演变成法国旧制度的一个符号。如今,对旧制度暴政的痛恨已经随革命而淡化,路易十四孪生兄弟说由于适应娱乐和戏说的“宫廷戏”情节,深受影视媒体及其受众的喜爱,成为演绎路易十四时代的经久不衰的故事。“铁面人”故事的演变,是历史现象受集体记忆的操纵、是历史书写与现实形势的纠缠的生动体现。随着时间推移和现实形势的改变,“铁面人”在见证者的记忆中幻化,在历史学家的笔墨下理性化,在它所引起的物议沸腾中表达着人们对过去的认知和对当下的期望。变动不居的故事的意义恰恰就在于,它是社会意识及其变化的生动反映,它又是社会意识的变化的积极参与者。
文章摘自《史学史研究》2024年第3期,原文约210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