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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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晋南北朝隋唐时期的“城局”

信息来源: 《历史与社会》(文摘)2025年第2期 发布日期: 2025-06-18 浏览次数:

【作者】黄楼,武汉大学历史学院暨中国三至九世纪研究所。

【摘要】《宋书》《梁书》《魏书》《北史》等史籍载东晋南北朝官制中有“城局参军”,比对碑志石刻及敦煌吐鲁番文书等出土文献,可知此职实为“城扃参军”。城扃曹分置于东晋公府的贼曹,南北朝普遍设置于公府、州府及诸军镇中。城扃参军主掌城门出入关禁,同时兼有修浚备御等杂职。唐代前期废公府、州府城扃参军,但各级军镇体系中仍保留“城扃”一职,主掌供军杂料。中晚唐以后,“扃”因俗字用法偏移,常被用为“局”字的俗写。“城局”逐渐取代“城扃”,成为正式官称,“城扃”之本名,反而鲜为人知。宋代低级军官有“承局”一职,或由“城局”演化而来。

【关键词】城扃;城局;承局;城局参军;俗字

出土文献所见南北朝隋唐时期的“城局”  由于东晋南朝石刻存世者不多,“城局参军”多见于北朝碑志。唯“城局”之“局”字,石刻中皆作俗字。

南北朝石刻中所谓的“城局参军”皆当识作“城扃参军”。其中“扃”俗字多为尸字头,或与“城扃”的表意功能有一定的关系。“局”可以象形为棋盘,自然也可以象形为城。中古时期,城池作用重大,这种带有会意的俗写更容易广泛传播。隋代石刻中所谓“城局参军”仍时有发现。唐代碑志数量众多,目前尚未发现“城局参军”。从南北朝至唐前期,各种出土文献中所谓“城局参军”“城局”,正确的释文应为“城扃参军”“城扃”。《宋书》《梁书》《魏书》《北史》等传世史籍全作“城局参军”“城局”。

安史之乱后,唐朝势力逐步退出西域,吐鲁番唐代官府文书下限约在德宗贞元年间,但是敦煌文书中仍有大量唐末五代的抄件。比对这些敦煌文书,我们惊奇地发现,“城”的“”字,所对应的正字发生了重大变化。至少从北朝起,“”字一直用作“扃”的俗写,唐末五代却被大量用作“局”的俗字。这一变化并非敦煌特例,内地出土石刻中“局”字是如此。

“扃”到“局”,这一改变对“”字的释读造成混乱。我们所看到的传世文献,诸如《宋书》《梁书》《魏书》《北史》等,都是宋元或其以后的刊本。宋元刊本中,南北朝以来的各种俗字大量消失,被通行的正字取代。“”字已经常表示“局”字,刻工遇到前代文献中的“城”,将其刊为“城局”,不过是由俗字改为正字罢了,不会察觉到其中的区别。这一过程在文献里尚有迹可循。

东晋南北朝:城局(扃)参军的始置及职掌  城扃之“扃”,本意为安装于门外之门闩或环钮。“城扃”就是主掌城门启闭之人,东晋南北朝时期,天下分裂,战乱频仍,城池是保护居民的重要屏障,“城扃”一职便应运而生。城扃(局)始见于东晋,最初由公府贼曹分置而来。

《宋书》记城扃始置于晋元帝称帝之后,刘裕拜相之前。秦汉官署有贼曹,掌捕盗、刑罚。东晋时贼曹事务繁剧,细分为长流、刑狱、城扃三曹。刑狱、长流二曹在刘裕拜相前皆已存在,城扃设立约略同时,谓其始于东晋应无大误。城扃,初称城扃贼曹,后径为城扃曹。《宋书》记城扃曹在仓曹之下,法曹之上。如以正、行参军为上下曹的分界线,城扃(局)曹大概处于上曹的最后一位。公府城扃(局)参军性质上属于府官,有别于普通官吏。城扃参军多由府主辟用,府罢则罢,也可随府迁转。城扃参军发轫于南朝,至迟魏孝文帝改革之后,北朝州府已普遍设置此职。北齐城扃参军主要存在于三种类型的官府机构:一为诸公府,二为州府,三为诸军镇。公府和州府城扃参军在传世文献和出土石刻中多见,诸军镇所置城扃参军暂未得到印证。不过,唐代军镇体系多有“城扃”,应沿袭自南北朝,可视为间接证据。

此前学界不明“城局”乃“城扃”之误,叙其职掌皆不得其详。城扃参军掌控城门,往往是溃败和出降的关键人物。南北朝时,城池至关重要,城墙营缮以及护城河疏浚等自然也纳入城扃职掌。城扃麾下有营缮工匠等,军队穿井造栅,修建工事等也多由其负责。城扃参军所掌之“扃”,除了城门外,还应包括掌管官仓等重要物资的出纳。城扃参军分置于贼曹,稽查城门出入,因而也有参与断狱的权力。城扃关乎城池安危,城扃参军一职常被授予府主的心腹之臣。

唐前期:从城扃(局)参军向城扃的嬗变  隋唐社会结构与南北朝有巨大差异,随着统一时代的到来,南北朝坞堡时代的“城”,军事意义显著下降。隋代整合南北之制,新建立的三省六部制强调分官设职,每一职官都有明确的职权范围,职事冗杂的城扃参军处境比较微妙。隋代亲王、国公、上柱国、开府等城扃参军已经式微,在员额上受到限制。隋代墓志所提“城扃参军”,皆是追记北周、北齐时事。《隋书》中更无一人本传提及曾任城扃参军。李唐立国后,继续调整官制,高祖武德年间,公府城扃参军被正式裁撤。

至于州府城扃参军,隋代便已不见记载,或许早已废除。隋唐地方行政机构去军事化趋势显著,公府、州府城扃参军,相继裁撤。但是,城扃参军职掌繁杂,特别是北朝军镇体系中的城扃,其职不可尽废,仍然得以保留。唐代“城扃”则遍布军队各级组织,似乎更为普遍。

唐代行军作战时,基层建制为队,五十人为一队,“队”置城扃一人。比“队”更高的行军单位有“营”,唐代西州的营规模较小,约二三百人。营也置有“城扃”。唐代比“营”更大的单位“军”,同样置有“城扃”。城扃广泛存在于各级军镇体系中,除“主杂供差料”外,其余职掌皆不见记载。吐鲁番文书中“城扃”集中出现于玄宗开元、天宝后,应与军队所需“杂供差料”增多有很大关系。某种意义上说,城扃可视为军镇派驻城内督办供军杂料,故与里正、坊正等不同,不属乡官系统。南北朝城扃参军有修浚备御的职能,唐代城扃仍然延续这一职能。城扃负责筹措“供军差料”,城扃万清自军镇而来,组织掏拓仍是重要职责之一。

城扃与屯田的关系在伯希和所获西域文书里也可得到印证。总之,吐鲁番文书中所见“城扃”,为我们探讨唐代前期“城扃”如何为军队“杂供差料”提供了可靠的范例,同时也证明唐代的城扃,与南北朝城扃参军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唐末五代:“城局”的消亡与流变  唐末、五代是城扃发生变化的关键时期。唐代城扃职掌发生转移,主掌城门之钥的职掌被剥离,变成供军杂料的杂职。不仅如此,杂职化也造成城局仕途前景渺茫,地位日渐卑微。

唐末军职猥滥,很多官职由于授予者众,不得不在原职前加上“都”字,以表示高下。石刻文献中,也出现了“都城局”。五代以后,“城局”一词从各类文献中绝迹。顺着“都城局”的线索,我们在《旧五代史》中又发现有“都承局”一职。唐五代时不少军职都有一个慢慢扩展的过程。“都承局”亦不能凭空产生,此“都承局”应由唐末“都城局”发展而来。“城局”被写成“承局”并非仅此一例。城扃本即“人情恶口舌者任”,多为主将亲信,“承”是唐末常用字,看似记音的“城”字渐渐又被“承”字取代。若所论无误,则五代以后城局一职没有消失,只是又进一步转写为“承局”。两宋时期,承局是禁军中的基层低级军官,仅高于押官。北宋曾组建团练性质的“义勇”,每县百人为一都。承局是当时一种常见的低级武职。南宋为抗金于淮南置山水寨,扰民不已。承局征收各种军需杂供给,与唐代城局(扃)主军中杂供差科非常接近。

宋代还有另外一种“承局”,略相当于主将的亲兵或傔从,主要负责贴身侍卫,并作为信使传递主将的各种指令。唐代城扃目前尚未见有此职掌,不过从《安西判集》来看,唐代主将傔从,以城扃的身份委以屯田等杂任,二者似乎也有关联性。两宋“承局”很可能由唐末的“城局(扃)”发展而来。只是唐末社会漂荡,史料匮乏,尚待于将来作进一步的探讨。

隋唐时期,城扃多数职掌被剥离,变成负责筹集供军差科的杂役。城扃自身职掌不断缩减恐怕是推动“城扃”转向“城局”的根本原因。

唐末以后,城局继续沿着两种趋向发展。一种趋向是杂役化,胥吏化,从主掌军中杂科供料,演变为军队基层的低级军官,另一趋向则是凭借与主将之间的亲密关系,逐渐亲兵化,演变为主将的亲兵、傔从。五代以后,“城局”二字从文献中消失。宋代基层低级武官出现了“承局”,职掌与唐代“城局”相近,或即由其转写而来。同时,宋代主将身边负责传递将令的亲兵也常被称作承局。五代及两宋时期的“承局”,无疑又加大了这一问题的复杂性。


摘自《文史哲》2025年第2期,原文约200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