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俊杰，中央民族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摘要】中国作为桐油的原产地，在古代形成了一套关于油桐和桐油的经验性知识。随着西方近代植物学和现代化学的发展，尤其是分析化学的兴起以及对实验的重视，使人们对物质和生命内部有了更多的了解，也构建了一种基于现代科学的桐油知识体系。20世纪前期，美国拓展了桐油的使用范围，大大刺激了美国对中国桐油的需求，中国桐油对美出口激增，美国也逐渐成为中国最大的桐油出口国。同时，美国依靠先进的科学知识和强大的工业能力，移植中国油桐以期建立商业化经营模式的桐油工业，其中所创造的桐油知识深刻地影响了近代中国的油桐种植和桐油产销。中国通过建立桐油检验机构提高桐油品质、进行油桐选种育种实验，并提倡育苗法和造林法，建议引进美国榨油机器建立新式榨油厂以及成立中国植物油料厂实现桐油直接出口等对中国桐油事业进行改良，以应对美国的批评和竞争。抗战胜利后，中美农业技术合作团的报告书介绍了美国经验，并提出中国桐油改进意见，中国政府在此基础上出台桐油改进计划并部分地付诸实施，但是因为国民党忙于内战，再加上抗战时期桐林破坏严重，这些计划并没有奏效。
【关键词】桐油；中美桐油贸易；中国植物油料厂；中美农业技术合作团
桐油知识的现代转变与近代中国桐油贸易 中国是油桐的故乡，在油桐的种类、名称、种植和桐油的使用等方面拥有丰富的经验，形成了一套关于油桐和桐油的实用知识体系。但是由于西方科学革命造成的知识体系的重构，近代植物学对油桐命名、性状以及生长环境描述进行了重新规范，这些知识传入中国，使中国古典植物学知识体系面临挑战。19世纪末20世纪初，欧美国家逐渐完成第二次工业革命，工业资本主义时代桐油的用途发生了变化，尤其是美国对桐油性能的化学分析和改进大大拓展了桐油的使用范围，促进了中美桐油贸易的快速发展。
中国古代形成了关于桐树和桐油的经验性知识，与西方近代植物学构成了两个不同的知识体系。西方现代化学的发展，尤其分析化学的兴起以及对实验的重视，使人们对物质和生命内部有了更多的了解，围绕油桐和桐油的一套植物学和化学知识系统被建构起来，这一知识体系很快传入中国，被普遍接受。
瑞典植物学家林奈于1753年发表了《植物种志》，创立了种、属等分类阶层，标志着近代植物分类学的诞生。1867年，国际植物学会正式通过《国际植物命名法规》，以林奈创立的植物双名法为依据。桐树被引入国外，离不开英国、法国等对远东殖民地潜在经济作物的调查，植物学在这方面走在了国际贸易的前头。其实16世纪中期传教士来华就开始从事植物采集活动，鸦片战争以后愈加频繁。19世纪80年代，伦敦的英国皇家植物园，即著名的邱园，就将桐树的种子送到其殖民地和自治领进行实验性种植。法国和德国也在它们的殖民地引进和驯化油桐。正是这些群体栽培实验，为西方植物学家提供了关于桐树的知识。
在这个过程中，植物学家确定了油桐在植物分类系统中属于大戟科油桐属，但是生长在中国的油桐其实有两种，分别为光桐和皱桐。光桐主要生长在长江流域，比较耐寒；皱桐则主要生长在长江流域以南。光桐是三年桐，皱桐是千年桐。虽然这两种油桐在中国都生长得较好，但是在世界其他地方则有所区别，光桐似乎在世界其他地区生命力比皱桐旺盛，后来在美国广泛种植的也是光桐。植物分类学无疑为欧美移植油桐提供了便利。
20世纪前期，桐油能够获得欧美工商业的青睐，主要是因为桐油具有制漆原料的功用，且没有其他植物油可以代替。但是中国关于桐油的传统知识并不能满足工业日益发达的欧美国家的需要，桐油在欧美市场的紧俏与中美桐油贸易的升温以及现代化学的发展密切相关。
虽然19世纪中后期桐油就运往美国，但是当时美国人对桐油的用途知之甚少，科学家对桐油的价值也有不同的看法。此外，亚麻籽油和天然胶廉价且供应丰富，制造商也不愿意改变他们的配方。1899年，美国驻汉口领事馆提交了一份报告，描述桐油在中国的价值和用途，引起了美国人对这种产品的更大兴趣。
20世纪初，为了更深入地了解桐油的化学性质，同时也为美国桐油应用和生产服务，美国化学家通过实验对桐油进行化学分析。植物油根据其干燥性分为干性油、半干性油和非干性油。桐油被列入干性油。通过对比13种著名的干性油在实验环境下的数据，美国化学家最终确定桐油具有最高的折射率，并且在采用更好的完全吸收碘的方法下它的碘值较大，说明其干燥性能更好。由于桐油的这些化学特性，它成为制造清漆的重要原料。
桐油初入美国时，清漆制造商对是否使用桐油犹豫不决。随着化学实验的开展，人们发现在清漆的加热过程中，可以将桐油加热到500华氏度以上进行气密封，往往会阻止桐油的凝胶化。美国还开发了一种工艺，将桐油迅速加热到大约650华氏度，然后迅速冷却以防止凝胶形成。经过热处理的桐油和树脂制造的清漆，超过了用亚麻籽油和进口化石树脂制成的旧式清漆。大约在1907年，美国在以前仅使用亚麻籽油的许多产品的配方中，开始使用桐油和亚麻籽油的混合物，桐油在快速干燥涂饰材料的大规模生产制造中得到了更大的认可，这也进一步激发了人们对桐油的兴趣，并使其在清漆制造中获得更广泛和更令人满意的应用。
随着近代科学对桐油的物理化学性质研究的加深，和清漆行业对桐油的积极开发和使用以及美国工商业对快干剂的需求迅速增长，桐油在工业、商业乃至军事方面的使用范围大大拓宽。桐油对改善建筑、家具、汽车、电气、纺织、平版印刷、特种油墨、家用电器和特种工业颇为有效。因此，中国对美国的桐油出口激增。
全面抗日战争之前，桐油出口总体呈上升趋势，并在1933年达到峰值。输出目的地以美国为主。桐油在中国对外贸易中的地位变得举足轻重。
美国对油桐的移植与改良 作为油桐原产地的中国，因为种植技术粗糙而被美国戴上落后的帽子，经济民族主义高涨的美国以中国为参照来彰显其对桐树的成功改良，从而吸引更多的投机者种植桐树，以期实现桐油的自给自足。美国自产的桐油也被戏谑地称为“山姆大叔的中国桐油”。
美国对新世界以外的物种保持着极大的兴趣，从19世纪90年代开始，美国农业部就开始系统地引进外来种子和植物，以寻找潜在的作物和有用的植物，满足美国自身的需要以减少进口。美国栽培油桐的时间最早可以追溯到20世纪初。
气候、土壤和排水条件等对油桐生长至关重要。美国农业部植物工业局的桐树调查实验室、佛罗里达州盖恩斯维尔的农业实验站和美国桐油公司都对油桐栽培进行持续的适应性试验，以发现有利于油桐生长的最佳气候和土壤。
美国植桐业采取商业化的经营模式，在中等规模或大型植物园中科学种植油桐，使用更多的化肥，而中国的桐树在土壤贫瘠的山地丘陵地带以半野生状态自由生长。美国以苗圃育苗为主，即在苗圃中培育幼苗，然后进行移植，对桐籽的选择、育种的条件和移植的时机都有要求。
在美国人看来，桐油工业的稳固不仅要依托植物园艺的发展，还要依赖工业的进步。美国努力将机械运用于桐油产业。1928年秋天，世界上第一个使用电力生产桐油的工厂在盖恩斯维尔落成，它使用新式碾磨机和安德森榨油机，使美国在桐果脱壳、碾磨、压榨等环节实现了机械化。
与此形成对比的是中国的榨油方法。在美国人看来，安德森榨油机比中国粗糙的木制手动榨油机优势明显。新机器的投入使用以及其与中国传统榨油工具的鲜明对比给了美国人投资种植桐树和发展桐油工业更大的信心。直到20世纪40年代，美国还在不断研制和改进与桐油有关的机器。在阿拉巴马州奥本的美国耕作机械实验室研制了一种脱壳机器。抗战胜利后，美国农业专家曾向中国推荐过这种机器。
美国桐油产业的起步与发展是科学和工业合作的结果，科学家的油桐栽培实验以及机械化榨油工具的发明为油桐落户美国并且榨出桐油奠定了知识基础，而油桐种植者和桐油厂经营者将这些知识付诸实践，并进一步推动这一进程，也极大鼓舞了油桐的推广。虽然美国桐油产量远远无法达到自给自足的水平，但是美国的桐油工业在科学研究和实践中积累的经验仍然传入中国，对中国产生了重要影响。
抗日战争前中国桐油事业的改良 虽然中国桐油在国际市场需求日益增多，呈现一片繁荣之势，但是随着中国人科学意识的觉醒和国外移植油桐成功的刺激，“桐油危机”的舆论呼声越来越高，无论是社会还是政府都要求积极改进桐油事业。
在20世纪30年代之前，中国并无统一的桐油检验标准。当时桐油市场中存在一批专门代客人鉴别桐油质量的职业人员，俗称“摸油工”或“摸油匠”，他们全靠手摸、眼看、鼻嗅和简单的熬炼来鉴定桐油的质量，很少使用检验仪器。这种人工检验的方法给了卖主和买主通过隐行贿赂掺假作伪的机会，尤其在国际桐油需求增加，桐油价格腾贵之时，甚至出现在桐油中掺杂其他植物油乃至矿物油的情况。
相形之下，美国在桐油质量标准制定上不遗余力，经过一系列的实验，美国材料实验所制定了一套桐油质量标准。1930年11月，国民政府工商部上海商品检验局公布实施的《桐油检验细则》中，亦直接采用这一标准。该标准的制定刷新了当时国人的桐油检验知识，使如何判断桐油质量变得有法可依，并且可以有效减少掺假作伪行为。
为改善对外贸易、提高出口商品品质、发展国外市场，国民政府成立不久就以国家力量建立商品检验机构，对出口商品进行检验，其中就包括桐油出口检验。随着桐油检验事业的发展，更多地方相继建立了检验机构。
政府机关和科研机构也致力于油桐科学种植和推广。在提高机械化水平方面，1934年，油脂化学专家、汉口商品检验局的贺闿向国人介绍了美国新式的安德森榨油机，引起各方关注。此后，贺闿与刘瑚草拟了一份设立新式桐油榨厂的计划书。计划书建议在中国桐油产区仿照美国建立新式榨油厂，并购置两套机器，同时开工。
鉴于中国桐油事业遭遇的种种问题以及国外植桐的威胁，再加上20世纪30年代统制经济思潮高涨，国民政府希望通过统制桐油出口，改进桐油产销，其中重要举措是成立中国植物油料厂股份有限公司。在抗战前期，为支援中国抗战，同时满足美国工商业对桐油的需求，中美两国签订了桐油贷款，以货易货。
美国经验输入与战后中国桐油事业的改进 全面抗战初期，由于中国获得美国对华桐油贷款，中国桐油大量出口美国，中国桐油事业出现战时繁荣。但是好景不长，1941年日本发动太平洋战争，中国桐油出口通道被封锁。抗日战争后期，国民政府制订战后建设计划，桐油作为重要的外销特产，在战后农林和外贸计划中占据了一席之地。抗日战争胜利后，中美两国农业专家组成中美农业合作技术团考察包括桐油在内的中国农业发展情况，并对中国桐油改进提出意见，国民政府根据这一意见制订了中国桐油改进计划，并且付诸实施。中央设计局是抗战时期国民政府为制订战后国家建设计划而设立的设计机关，它联合相关机构所制订的战后农林计划和对外贸易计划都涉及桐油。但是，战后桐油生产与出口情形不容乐观，因为抗战后期桐油外销困难，价格下跌，农民多砍伐桐林以充燃料，造成桐树破坏严重，而油桐栽培至少需三年以上始可生产桐油。
抗战时期，中央农业实验所所长沈宗瀚认为，国民政府经费困难，农业人才缺乏，战后单靠中国政府自己的力量，重建必极迟缓。他对美国农业部派遣到中国的专家陶逊表达了扩展中美两国政府间农业合作范围的期望。中美农业技术合作团于1946年成立。7月中旬，该团分6组前往中国各地开展为期11周的实地考察。考察结束后，草拟了《改进中国农业之途径——中美农业技术合作团报告书》。《报告书》的建议有两方面：一是中国桐油现状及其存在问题；二是中国桐油改进意见。《报告书》对中国油桐发展的建议是从园艺作物的角度提出的，对国民政府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虽然战后在美国农业专家的指导下国民政府制订了桐油改进计划，并且落实了一部分举措，但是因为国民党忙于内战，许多改进方案都无法实施。此外，战后通货膨胀严重，国民政府外汇政策严重失误，对外贸易受到严重影响。再加上油桐在战时砍伐严重，恢复亦需时间，即便全面实施改进计划，短期内亦难奏效。
中国桐油在美国市场上的深受欢迎并不是因为其东方属性，美国移植桐树也不是出于对神秘东方物种的好奇，而是知识生产与市场流动相互交织的历史性事件。中国桐油虽然在16世纪就已经出现在欧洲市场上，但是长期被冷落，自19世纪中期美国市场上出现桐油直至19世纪末，美国市场对桐油也一直反应冷淡。20世纪初桐油在美国市场的突然爆发以及随后美国移植中国油桐，这些都与近代科学革命和工业革命有莫大关系。
直到20世纪年代末，美国都没有实现桐油的自给，中国仍然是美国重要的桐油进口国，但是美国构建的油桐种植、桐油榨取提炼和检验等知识对中国桐油事业改良产生了深远影响。
摘自《中国经济史研究》2025年第2期，原文约28000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