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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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礼制与地方话语:明代北岳移祀争议新探

信息来源: 《历史与社会》(文摘)2025年第4期 发布日期: 2025-12-23 浏览次数:

作者】杨晓锐,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中心。

摘要】明代北岳移祀争议体现出国家礼制与地方话语的博弈。行都司长官、巡抚等地方高级官员为争取自身在礼制规定中不甚明确的祭祀职权,主动套用“幽—明”相照的话语模式,祭祷浑源北岳,使之逐渐跻身地方正祀。弘治以降,部分关心边地利益的人士借“大一统”话语,掀起国家层面的移祀争议。嘉靖间人陈棐主张通过移祀,从地理和文化两方面重构明朝的“大一统”秩序,影响尤巨。但是,曲阳国家祀典符合正统礼制,兼具显扬京畿之意味,终明一代未有动摇。直至清代提出全新的“大一统”构想,北岳方得移祀。

关键词】北岳;国家礼制;地方话语;行政体系;“大一统”

北岳恒山的祭祀地点自汉唐以来始终位于河北曲阳,明代因袭不改,弘治以降(1488—1505)始有争议。明清易代,清廷方于顺治十七年宣告移祀,结束百余年的争议。关于北岳移祀,既有研究从争夺文化资源、军事信仰影响及建构“大一统”秩序等方面做出了多种解释,也存在预设结局而倒追缘起之缺憾。

地方行政体系变动中的浑源北岳

浑源北岳的崛起,得益于明代地方高官借祭祀秩序调节行政体系的实践。确切指称浑源有“古恒岳”的最早记载,出自蒙元初期全真道士刘道宁的传记。洪武十三年(1380),山西行都司都指挥使周立到此祈雨,大获灵验,为此重修岳祠,刻立石碑,为浑源北岳打造了一套“正祀”历史。然而,行都司长官的个人言行缺乏制度性意义。当年底,周立调离山西。次年,朝廷根据禁止武官参与旗纛以外的地方祀典。武官祭祀的合法性愈发模糊。

最终确立浑源北岳地方正祀地位的力量来自成化、弘治间建置日益稳定的大同巡抚。外派巡抚在京城保有一定影响力,巡抚祀岳吸引了一批朝廷要员的关注。更重要的是,巡抚的行政权威促使“事神治民”的府、州文官加入了北岳祭祀。府、州官员频繁地、常规性地在浑源北岳活动,前所未见,此山事实上进入了地方祀典。大同巡抚祀岳并非孤立事件,伴随着巡抚普遍常设化、在地化引发的行政体系变动,其他地区也出现了巡抚参与岳祀的现象。洪武至弘治初年可以视作明代北岳移祀争议的酝酿阶段。浑源北岳在地方高级官员争取自身礼制地位的实践中,落实所谓虞舜巡狩之所的身份,逐步跻身地方常规祀典。不过,成、弘之际的浑源方面犹无意质疑,反而特别褒崇曲阳国家祀典。

移祀争议与“大一统”秩序重构

朝堂层面的北岳移祀争议肇始于弘治年间马文升的两次移祀题请,至嘉靖二十六年(1547)陈棐再度提议,更趋激化。总的来说,马文升较单纯地从礼制角度讨论移祀:明廷既已统一旧疆、迁都北京,就应从王朝内部的“大一统”着眼,通过恢复浑源“故封”理顺都、岳关系,昭垂制礼盛德。陈棐则引入政权疆界问题,并强调其“华夷”秩序面相,以北岳为京师“北门”,破除北族窥伺王朝封疆的外部威胁。进而言之,陈棐“正岳祀以大一统”的话语意在表达以“华夷大分”为主旨的理想“华夷”秩序,至少包括两层内容:一是确定华夏疆界,从空间上区别“华夷”的地理秩序。二是承袭华夏正统,从观念上界分“华夷”的文化秩序。值得注意的是,移祀背后的“大一统”秩序构想并非一成不变。隆庆(1567—1572)封贡,边疆局势大有缓和,一些人搁置激进的“华夷”分别,转而渲染“毡裘之裔”已“化为冠裳,若同边氓,守兹封疆”。边方北岳转而化归内地,昭示明朝“空前”的“大一统”。

已有研究揭示,明代存在两种并存的“天下”秩序认知:军官强调“华夷”地理边界,捍卫作为政治实体的“中国”;礼官多秉持“怀柔远人”的立场,关注“中国”德化于外的文化属性。北岳移祀争议中的“大一统”话语表达则体现出两种观点间更复杂的关系:一方面,两种“天下”观不仅被不同主体持有,还会随时势变迁彼此消长。另一面,保卫“中国”疆土与显扬华夏文化实为一体之两翼,无论侧重哪一方,以华夏王朝版图为中心,用华夏文化整饬“华夷”秩序的思想基底是一致的。

曲阳国家祀典的礼制意义及其易代命运

明代曲阳国家祀典稳定不易,根本原因在于祖制与经典的护持。明太祖极重祀典,早已厘定五岳祭礼,继体帝王绍承“祖宗之天下”,不脱离“祖制”仪轨的话语意义远重于移祀承载的地方政治利益和抽象“华夷”观念。曲阳岳祀的另一层意义在于强化京师在王朝地理秩序中的特殊地位。京畿抚、按常为祈禳灾伤祭祷北岳,歌颂其“奠我畿辅”“雄卫皇畿”“作镇上京”“屹立王畿”。移祀主张者的某些叙事缺陷也不利于浑源古北岳替代曲阳。在陈棐指斥“飞石”为宋人附会之前,浑源北岳诗文多歌颂“石飞曲阳”代表神明意志,奠定了曲阳万世相传的正统祭所。马文升征引《大明一统志》为移祀张目,客观上却促进了书中所载虞舜“飞石”说,以及前述观念的流播。

面对同样的移祀话语,明清两代统治者的认知大相径庭。激烈的“华夷之辨”彻底退场,有关文献多遭删改,明代移祀争议兴起的动因变得隐晦难考。反之,强调清朝继承中华而实现“大一统”,且无分“华夷”,清廷摆脱明朝礼制的各种束缚,按照本朝理念更改了祀典。易代之际的地方局势可能也助推了北岳移祀。顺治六年(1649),大同总兵姜瓖起兵反清,全晋响应。清廷平定姜瓖之后,急需采取措施收拢人心,信仰根基深厚的浑源北岳或许因此得到朝廷注意。移祀题请一经下发,察觉到朝廷态度有所转变的山西各级官员立刻予以配合,坚称“古北岳”位居浑源。

北岳的最终移祀表现出明清两代合法性论述的显著差异。不过,国家制度更革未能磨灭北岳历史记忆,曲阳岳祠也未失去与地方社会的密切关联,地位降格而香火不辍,依靠知县倡议、民间捐赀的方式得到多次修缮。部分明遗民还将追怀前朝正典的情绪寄托于此。五岳本身有其绵延赓续的信仰基础和文化内核,难以轻易撼动。

综上所述,明代的北岳移祀争议呈现出多种礼制话语的复杂交锋,中央与地方、文官与武官、边臣与礼臣、“华”与“夷”等多对主体彼此牵系,互动共生。争议双方或创制新说,或坚持旧章,通过讨论北岳移祀,表达各自的利益或价值诉求。裁断秩祀大事的“君相”则在其间有所择取,做出最符合国家礼制基本精神的决策。欲观察一时代之政治秩序,了解不同群体对特定政治、文化议题的看法,礼制变迁可以构成一种独特的视角。


文章摘自《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25年第3期,原文约180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