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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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京喇嘛的荷包:清代陪都的寺庙、国家与地方社会

信息来源: 《历史与社会》(文摘)2025年第4期 发布日期: 2025-12-23 浏览次数:

作者】宋念申,清华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高等研究所、人文学院历史系。

摘要】盛京是满人政权崇奉藏传佛教的起点。清朝前期,盛京城内形成了以实胜寺为核心的所谓“四塔七寺”敕建寺院系统。盛京敕建寺院网络,是由国家与宗教共同缔造并维系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与地方社会互动。不论作为个人还是作为群体,盛京寺庙中的喇嘛自身都显示着寺院、国家与社会的相互纠缠。喇嘛的生命轨迹是怎样的?他们与国家的关系如何?他们如何与地方人群互动?所有这些关系在清朝灭亡之后,又遇到怎样的问题?本文利用从官方制度与行政档案、司法及诉讼文书中收集到的零散信息,试图探讨这些问题,以此揭示清代至民国政教关系变化的一个面向。

关键词】盛京;藏传佛教;喇嘛;政教关系;社会史

以往讨论清朝与藏传佛教的关系,更多论者专注于皇帝个人信仰,或宏观的内地与边疆政教关系。该文则试图从更为微观的视角,考察寺庙中主要的行动者——喇嘛——在整个盛京寺庙网络中的活动,以此探索清代藏传佛教体系的组织、运作。该文亦从政治史、教会史与社会史等角度,讨论有清一代敕建寺庙与国家,以及寺庙与地方社会的关系。这三者之间的互动,特别是在清末民初的大变局之下的互动,昭示着国家、宗教与社会共同的现代演化历程。

履历:寺院系统内部的等级关系

盛京敕建寺庙的内部管理结构和典型的蒙藏佛寺相似,而喇嘛的职位和等级则有严格规范,有如官僚系统。喇嘛的生命轨迹是怎样的?他们与国家的关系是怎样的?他们如何与地方人群互动?他们内部关系又是怎样的?官方材料中只有一些浮于表面的信息,比如一些预备擢拔的喇嘛的履历表。这类履历在一定程度上透露了盛京藏传佛教寺庙网络的社会结构。首先,所有在敕建寺庙供职的喇嘛必须是“奶的(底)出家”,即从年幼时(通常是6至10岁)便开始从事这项终身职业,而不是半路从别的职业转过来的。其次,他们必须首先获得一定的佛学资历(格隆和班第),然后才能成为皇家寺院中的正式喇嘛。最后经过盛京将军的批准,拟正的德木齐获得达喇嘛职位。对于盛京城的喇嘛而言,达喇嘛(特别是长宁寺达喇嘛)是他们的职业天花板,他们不可能成为最高的掌印札萨克达喇嘛、即实胜寺的达喇嘛。实胜寺的达喇嘛必须由北京遴选、指定,并从北京调任。

喇嘛的荷包:国家资助下的收入

盛京喇嘛的经济状况如何?他们收入来源是什么?他们的荷包有多鼓?七寺乃皇家敕建,所有宗教活动支出,包括礼仪用品以及寺庙的日常维修,都由政府提供或者支付。不过最大的开销应该是寺院维护。在所有涉及盛京敕建寺庙的档案中,绝大多数都是维修与翻建的呈请。维修工程几乎每年都有,其花费从白银数十两到数千两。有人估计在乾隆年间,七寺维修超过了一千次。喇嘛的个人待遇又是怎样的?在嘉庆朝(1796—1820),清政府给盛京喇嘛的年俸支出是2300两银子,在此后的几十年中,因喇嘛数量的变化,此数字在2100多两到2500多两之间。此项支出由地方财政负担。国家供养盛京喇嘛的方式是:盛京地方将一定的官庄划拨给寺庙,以其农业租税的形式来供养皇家喇嘛——此地亩称为“养赡地”。但是这其中有不少问题。

庄头之死:盛京寺院与官庄关系

在清代东北和华北,官庄是旗地(满文为tokso)的重要组成部分。作为享受一定社会—政治特权的八旗体制中人,庄头及其后代实际上更象是终生依附于官庄的仆人。郑氏兄弟案和尤俊案的起因,是所谓“养赡地”的所有权问题。而这个问题的难点在于清朝土地政策的模糊性。从寺庙视角看,既然这些土地是“划拨”给他们的,喇嘛们当然对土地有全权。即使土地最终的所有权归国家,寺庙难道不也是国家代理人幺?可是,从国家视角看,在土地上劳作的人——庄头和壮丁——才决定了土地的性质。官庄当然是指派给了寺庙,但官庄上的劳力只对国家承担义务。在政府看来,这个问题的实质,就是喇嘛们过于贪心,不知道如何正确管理田产和人丁,因此有必要马上进行改革。

罪案与驱舞鬼舞:寺院——地方社会关系

关于盛京喇嘛的日常生活,文献材料极其匮乏。只能从罪案和司法记录中管窥一二。文中几个案件都没有什么特殊的历史影响,不过,它们透露出喇嘛生活的一些有趣的信息:他们的惯习、相互关系以及社会网络。许多盛京喇嘛并不严格遵守佛门戒律,和常人一样饮酒、吃肉并结婚。盛京网络圈子很小且相对封闭,而在皇家寺庙出家又被认为是待遇优渥、身份尊贵的职业,许多喇嘛就把他们的亲戚招来,加入这个小圈子。与此同时,高度等级化的结构决定了,上下级和师徒关系,是网络中最基本的人际关系。几乎可以肯定,这种情况会导致裙带主义和派系斗争,腐败现象更不可避免。在清代,四塔七寺各自都有庙会,而其中最重要也最隆重的庆典,是七寺共同操办的“跳布扎”,即驱魔舞。在清代,这些极受欢迎的节日庆典构成了七寺与地方社会最为亲密的联系。

清末民初:盛京网络的衰败

有清一代,盛京作为陪都,一共迎接过十次清帝东巡。和南巡相比,东巡突出的是礼制和政治象征意义。皇帝在东巡期间去盛京寺庙礼佛敬香,是规定内容。不过自1829年道光帝的东巡后,再也没有其他皇帝对其格外上心。到了清朝最后的十年间,地方政府越来越难以支撑盛京寺庙的财政。敕建寺庙也不再尊享皇家待遇了。在国家的监管之下,它们和其他寺庙并无差别。与此同时,喇嘛为了寺院与他们自身的利益,力图在新国家中获得一个较优的地位。新的政教关系所带来的最大冲击,主要是两点。其一,寺庙失去了过去拥有的经济特权;其二,断绝了与北京的联系,使得盛京网络成了一个孤立的小圈子。清帝逊位之后,如何处理旗地(包括官庄、王庄、旗人土地)成为一个难题。

达剌嘛之事:盛京寺庙的裙带政治

1926年6月,当时还是署理札萨克达喇嘛的业希桑布,将东塔达喇嘛林沁呢嘛革职,理由是林沁呢嘛卷入了与寡妇李屈氏之间的民事纠纷。此事件充分体现了喇嘛与国家之间的新互动。对于喇嘛来说,国家对寺庙事务的陌生,是一个浑水摸鱼的机会。但是对于共和制国家来说,一个日益脱离更大的宗教网络的地方寺庙系统,其政治价值却越来越小。政府对藏传佛教寺庙的态度,由实用为上,转为漠然置之,再到毫不同情,终至视为“陋俗”。1946年,供奉在实胜寺内的玛哈噶喇护法金像神秘丢失,至今无人确知下落。这也标志着盛京藏传佛教网络的终结。

为什么盛京寺庙不像其他的藏传佛教寺庙,能够在巨变中幸存下来?其脆弱性恰恰来自于此前帝国国家的强力支持。与蒙藏的寺庙社会相比,盛京网络只面向国家,而缺乏与当地社会相对“有机”的经济与文化联系。当国家性质改变,盛京喇嘛系统的组织结构、经济来源、政治地位和文化性质全然改变。从社会史角度观察,这是盛京(沈阳)城市性质的“祛魅”过程,体现了现代国家明显不同于传统国家的政教关系。喇嘛系统正处于这种断裂的接缝地带。从社会史、官僚机构史等——而不仅仅是佛教或边疆史——更为微观的角度探讨清代藏传佛教寺庙,也使得对清代、民国的国家形成、治理、演变等,有了更具体、丰富的认识。


文章摘自《清史研究》2025年第5期,原文约22000字。